【唐诗小小说】明月怜(《莲池周刊》2022年12月号)
(2022-12-26 23:4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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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怜
张爱国
明月当窗,就似一面大明镜。张九龄轻轻起身,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坐到窗前,对月理发。夫人谭氏还是醒来,手持铜镜跟上,长长一声呵欠:“夫君,戌时将尽,还要出府?”
“又惊扰了夫人。”张九龄轻轻揽过夫人。
夫人点烛,用衣袖细细擦拭铜镜,递上:“夫君,理发整装,当用铜镜。”
“夫人不知。英明如我朝太宗,也有不周全。太宗名言,有以铜为镜,以古为镜,以人为镜,唯独未有以月为镜。”张九龄将铜镜放于桌上,起身灭烛,牵着夫人来到窗前,“夫人请看,月华如水,然非水。幸而非水!水者,即便来自九天云霄,也杂物藏之。然月者,不曾藏杂物毫厘。以月为镜,可以知心。知心净否?心明否?心公否?心正否?心勇否?”
“夫君之言,妇家羞愧难当。妇家嫁与夫君三十年,竟然才懂夫君之心。”
“怪不得夫人。夫人一直身在岭南,守我井池,奉我父母,育我儿女。”张九龄双手搂住夫人,“倒是我未曾替夫人有过分忧,愧于夫人……”
“老爷,我回来了。”管家张十好在窗外喊。夫人急忙抽身,离开书房。
“老爷,如您所料……”张九龄举手制止张十好:“十好,请备车。”
“老爷,您知道的,此事不只皇上,还有她……”张九龄再次制止张十好,看着窗前明月:“十好,你看这月,好一轮月。”
“老爷,夫人入京才几天?你就不能让夫人少担一些心?”张十好急得直跺脚,“好好好!我奈何不了你,夫人的话你总得听吧?我请夫人去!”
“十好大哥,我在这儿。”夫人不知何时又回来了,走到张十好面前,“十好大哥,老爷以月为镜,比你我看得清,不拦他吧。”
“真是一家人!”张十好一甩手,转身嘟嘟囔囔地往外走,“月为镜月为镜,月亮十万八千里,能照见什么?”
长安城依旧人声鼎沸,华灯如昼。
张九龄三年前拜相时,李隆基就破例下一道旨:张相无论何时均可自行入宫,无需请旨。
张九龄径自入宫。宫里也灯火如昼,歌舞喧天。见张九龄进来,歌舞骤停,乐舞伎翩然而下。杨玉环偎着李隆基,不动。
“贵妃娘娘,我与陛下有要事。请——”张九龄也不看杨玉环,声音不高,但有力。
“吼什么吼?吓死我了。”杨玉环狠狠瞪一眼张九龄,起身,慢腾腾离去。
“子寿此时入宫,就不怕打扰朕寝?”李隆基不悦。
“臣知道不会。”张九龄语声响亮和缓。
“张相此话何意?是讥讽朕夜间不事国政只事歌舞?”
“圣上既然知道,为何还问?”
“不问不问。”李隆基一笑,“子寿,你说怪否?朕每次见到你,再累再疲,立马目明耳清,精神振奋。子寿风威秀整,委实迥异于常人啊!”
“圣上不必说臣,听臣说。臣听闻圣上明日即放回那胡人安禄山?圣上,臣已数次说过,此人面有反相,狼子野心,必杀之以绝后患。”
“张相与贵妃娘娘说去,朕不听!”李隆基摆着手。
张九龄看看如昼的灯火,快步上前,一顿猛吹,烛火全灭,银白色的月光流水般缓缓泻进来。
“子寿,朕知道,你每日衣冠端正、面容清峻、髯须整洁,但照之以非铜,而是月。朕还知,你补缺太宗之镜,谓之月镜知心。”李隆基看着满地月光,语气真诚,“子寿,朕知你一心如月,一身清辉。然你过于比月,过于知心,故而拘泥固执,锱铢必较,不能容人。子寿请想,安禄山区区一胡人,焉敢如何?焉能如何?”
“圣上言既至此,请罢免臣之相位!”
“子寿何必?朕知道,你此心不改,怕往后朝堂上每日均要与朕论争,使朕在群臣面前不堪。子寿放心,朕忍得住。”
“臣忍不住!臣心中之月,之镜,忍不住!臣忍不住我大唐……”张九龄潸然泪下。
次日,张九龄被罢免宰相,左迁荆州长史。接下圣旨,张九龄与夫人、张十好带上夜间已收拾好的两包行李,头也不回地向南而去。
一个月后,三人到达荆州。张九龄让张十好护送夫人继续南行,去往岭南老家。
又是一个月明如镜的秋夜,张九龄睡不着,不觉来到荆江口。皓月当空,月华如洗。张九龄对月徘徊。
“老爷,该想想夫人了,夫人她……”张十好下午才从岭南回来。
“十好,我是在想夫人啊。”
“夫人在南,你看向哪里?”张十好愤愤不平。
“月在西北,我望月思亲。”张九龄向月而立,“不信?你听——”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吟罢,露水、泪水,湿透衣衫。
[注]史载,张九龄是开元时期的贤相之一,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担任宰相的岭南人。他耿直温雅,风仪甚整,目光远大,曾数次向唐玄宗进谏,言安禄山“貌有反相,不杀必为后患”,然而不被采纳。后来安史之乱起,唐玄宗仓皇入蜀时,忆起张九龄生前之言,痛哭之余,遣使祭奠。
【载于《莲池周刊》2022年12月号,总题为:怜君何事作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