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劲草

张爱国

长孙皇后又一次走到李世民身后，轻轻揉捏他的肩膀：“陛下，天就亮了，快些歇息吧。”

“好，就去，就去。还有几个折子……”李世民头也不抬地在奏疏上批写。

“折子，折子！折子永远批不完，陛下就永远不休息？”向来温和贤淑的长孙皇后突然生气，抓起李世民正在批阅的奏疏，丢往一边。

李世民吃惊非小，抬头见长孙皇后满脸泪水，起身用手掌轻拭道：“皇后，朕这就休息。”

长孙皇后破涕为笑，牵着李世民向寝宫走去，太监忽然叫道：“萧瑀大人觐见——”长孙皇后本能地一声“不见”，丢下李世民快步走向宫门，没几步就迎面碰上萧瑀。萧瑀刚要施礼，长孙皇后焦急地说：“请回吧萧大人，陛下彻夜未眠，方欲就寝。”

“皇后娘娘，臣有要事。”萧瑀绕开长孙皇后，小跑而进，见李世民正坐在桌前埋头批阅奏疏，不由地低头一笑，道：“陛下，我听闻您近日暗中派人至洛阳探察、丈量前隋遗下的宫殿，还绘制图纸。可当真？若真，陛下意欲何为？”

“哦。萧大人此时入宫，就为此事？”李世民头也不抬，冷言道。

“莫非陛下心中此为小事？”萧瑀语气逼人。

“大事？多大？”

“原来你当真以为小事！”萧瑀狠狠一跺脚，“秦嬴政阿房宫方起，大秦四境狼烟四起，大秦不日灭亡！隋杨广——没错，我姐夫，你表叔，他洛阳宫方起，大隋灭亡，杨广身死！请问，此为小事？此不足为教训？”

“不同。”李世民这才抬头，语气平淡，“朕与秦皇隋炀不同，大唐与秦隋也不同。”

“没错！是不同！”萧瑀噗嗤一笑，“我大唐北有悍马强弓之突厥，南有刁钻险诈之蛮族，东西俱有虎视眈眈之夷戎。这些，秦隋哪里配得上享有？我大唐皇帝陛下更不可比，登基不足月，即亲率满朝文武一步三拜至渭水桥头，弯腰屈膝为突厥可汗牵马。如此等等，秦皇隋炀，想不着哟……”

“太过分了萧瑀！”李世民把面前的奏疏一推，满面通红，“朕念你南梁皇胄、前隋国戚、才学满身，为人深明大义、中正耿直，当年又助朕登基有功，然你深更半夜搅朕休息……”

“慢！请慢！”萧瑀向李世民一摆手，又左右看看，“史官，请录下，萧瑀搅扰贞观皇帝的并非是休息，是理办公事。”

李世民呼吸粗重：“你屡次出言不逊，又拿史官威逼胁迫于朕，以为朕就不敢治你？”

“敢！当然敢！杨广也敢，当年不就把我驱逐流放吗？”萧瑀双臂抱胸，斜仰着头，看也不看李世民。

“啪！”李世民猛拍桌案，纵身站起……

“陛下，饮口茶吧。”长孙皇后不知何时端着一盏茶站在李世民身边，轻拍他的后背。

“哦。”李世民轻吁一口，颓然坐下。

萧瑀还在咄咄地说。李世民只把大脑袋耷拉在掌上，手指使劲地按捏、点拍额头。

好一会儿，萧瑀似乎说累了，停下来。李世民抬起头，微微一笑：“完了？”

萧瑀哼一声。

“朕不过派人勘察丈量，更未下旨重修，你为何要如此言语，又丝毫不顾朕颜？”

“能派人勘察，说明你心中已有那座宫。宫在心中，你早晚要让它出现在眼中，早晚要身居其中。”萧瑀依然愤愤不平，“历朝历代，任他谁家帝王，一旦身居阿房宫、洛阳宫那样的宫殿，其心其德，必远离百官万民。其国，必不久于将来。”

“说，说下去。”李世民已完全平静。

“陛下方才说我当年深明大义，助你有功。陛下可知其中原因？”萧瑀也平静下来，“当年，隋帝骄奢淫逸，我数次劝谏，他不为所动。如此，大隋和他还有救吗？故而当先皇帝召我时，我不曾犹豫就背隋入唐。几年前，我助陛下登基，因我左右观废太子建成与隋帝杨广有众多相似，我怕他一旦为帝会重蹈炀帝之辙，怕大唐重蹈前隋之辙。臣这几次故意选择半夜入宫，一乃奏事，二乃看陛下是理事还是享乐……”萧瑀竟然掩面抽泣。

“萧爱卿良苦用心。朕明白，你依旧是怕，怕大唐和李世民重蹈前隋和炀帝覆辙。”李世民缓缓走到萧瑀面前，“你放心，大唐和李世民不会，绝不会！因为有你，有魏徵、房玄龄、杜如晦……”

萧瑀跪下：“萧瑀定不辜负陛下！”

李世民快步走回桌案，提笔写道：

疾风知劲草，

板荡识诚臣。

勇夫安识义，

智者必怀仁。

“萧爱卿，朕将此诗赠与你，与你共勉，与大唐后世人君和人臣共勉。将来，朕若有不勤不德不正，你就诵此诗于朕。后世，凡大唐人臣，皆可将此诗诵于大唐人君！”李世民看看已亮开的天，牵起萧瑀，“走，上朝去！”

【载于《安庆日报》2022年1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