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开【《小说月刊》2022年第11期】
(2022-10-19 14:4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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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小小说 |
分类: 社会人生 |
牡丹开
张爱国
金黄的稻浪,一波波,推着挤着,前一波落下,一翻身,从头又来。丰收的田野,宠坏了牛羊和鹅鸭,一个个吃饱喝足,慵懒地躲在树阴、稻阴下,似睡非睡。
这时节,这景,美到极致,可对李真宠来说,不仅没意义,而且是讽刺。
安庆城里的那张榜单,那么大那么长,榜上的名字那么多那么密,可偏偏就不写“李真宠”三字,偏偏就容不下他一人。天爷啊,如果有他,哪怕居于孙山之位,他现在也断不会这般境况。
李真宠一直幻想的是一举高中天下知,可现在他相信,落榜不第才天下知。天下知他倒不怕,他怕的是李破村知。李破村,什么字不能拿来做村庄的名字,非得用这“破”字?也是,除了“破”,没有更切合的字来定义这个村庄了。也正因这破,村里男女老少上千口,谁都寄厚望予他,希望因他中榜而改变世世代代的命。
今年,今次,又让他们失望。
何止今年今次?究竟多少年多少次?李真宠自己也说不清。
现在怎么办?还像往次那样躲进稻棵里,天黑再悄悄潜回家,然后蒙头在床上几天几夜不起不吃不喝不言语吗?出现在李真宠眼前的还有,当他实在不能再睡下去饿下去的时候,从被子里出来,下床,飘飘忽忽,扶着墙也站不稳。娘也扶着墙,踉踉跄跄捱过来。娘比他还瘦,一点儿人形都没有。
还要重新上演一遍吗?还要让娘再死去一遍吗?
三年后呢?再来一遍?
可是,老师去年就说:“你的文章,你的识见,你的功夫,到火候了。”老师博学多识,又从不打诳语。就这样放弃,不甘啊。
有虫子落在脸上,李真宠不动。他不知道是往家走,还是躺下来等天黑后再往家走。
夏先生来了,拄着拐杖还走不稳。李真宠想躲,来不及,就迎上去,扶夏先生坐到田埂上,没有流泪:“老师,我……”
“是老师之过。”夏先生咳嗽几声,“老师只看清你的文章和识见,却没看清这位康熙爷,没看清这个大清国。康熙爷老啦,大清国不老也老啦,容不下你的文章和识见。”
李真宠心里一惊。最初,他是相信自己的,相信自己不是那种死读书的人,因此前几年还腹诽考官有眼无珠,抱怨自己没钱没势没门路。但这两年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幼小时就广受称颂的聪明不过是小机灵。“老师,我该怎么办?”
“这世上,有的人学好学不成,有的人学坏学不成。你是后者。遮饰自己内心,钻营取巧,投人所好,你办不到,你的秉性让你办不到。”夏先生又好一阵咳嗽,喘着粗气,“老师说一句灭族的话,你要上榜,除非新爷上位。然眼下,京城里的那位爷老虽老,却还能活啊。再说,即便新爷明日上位,就一定是新气象?”
“老师,学生就这样罢休吗?”李真宠掩面长叹。
“老师老矣,老师不久矣。”夏先生浑浊的眼睛空茫地看着面前金黄的稻浪,“真宠,这一方百姓,更有你李破村,不能没先生。”
李真宠短暂的犹疑后,眼前突然一亮:“老师,我懂了。学生读书,本为报我国家,福我乡土,既然功名注定与我无缘,我当像老师一样,栽育后辈。如此,与学生之志,也算殊途同归。”
夏先生激动得又一阵咳嗽:“真宠,老师替这一方学童,替你李破村,谢你啊!”
永镇寺的晚钟响起来。娘什么时候也站在身边。李真宠笑着叫娘。娘也笑着应答。
“真宠,老师一生,并非腹中无物,传道授业也并非不尽心,然你李破村,除你,连个秀才也没有。为何?与其说他们被偏僻贫穷遮蔽双眼,不如说他们心中无希望,不相信你李破村也能走通读书之路。这是自我轻贱啊。老师希望你,从改造他们的心开始。”夏先生在母子俩的搀扶下边走边说,“人啊,只有心贵,方能有望……”
心贵心贵,如何心贵?李真宠费尽心思。
这天,同窗来访,一坐下就激动地说起他不久前在洛阳见到的牡丹:“什么叫贵气?李兄,洛阳牡丹,看一眼,就叫人眼前有光。”
李真宠一激灵,有了主意。
李真宠费尽周折,托人从洛阳带来一株牡丹,栽到书塾院子里。每天,拜过圣人,他就领着学生来到花前,告诉他们:“牡丹主贵,此株又来自当年的皇家园林,能在我李破村生根,我李破村定能出人……”
话是这么说,李真宠丝毫不敢轻慢,视学生如子,宵衣旰食,手把手地教学;又视那株牡丹如命,小心伺候。李破村的孩童渐渐收敛顽劣,心生志向,潜心向学。
二十年后,安庆城里的那张榜单上,第一次写有李破村后生的名字。
【载于《小说月刊》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