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小小说】孤独钓(《安庆日报》2022年11月19日)
(2022-11-21 2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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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钓
张爱国
连亘的山,参差起伏,似一队安静的小绵羊,大大小小,头尾相连,不吃草也不叫唤。前几日还在这儿忽东忽西叽叽喳喳折腾得恼死人的鸟雀呢?谁知道躲进哪只“绵羊”的胯下腋窝里去了。江水也是死的,冻死的。一团雪砸上去,死的;无数团雪砸上去,还是不活。不活的江水褐幽幽,深不见底的样子,可小篙一撑,就是底。
白茫茫的雪,没有风的作乱就规矩了,更不厚此薄彼,哪处都落,哪处都覆盖。江岸上下,枯草,乱石,小径,一色的白,一样的厚。刚刚走过的足迹,哪里去寻辨?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柳宗元撑一篙,要续下去,却没了词。
没词就没词吧,又不是为诗而来。柳宗元坐到舟中小板凳上,拨旺炉火。炉火刚伸出头,一团雪就把它的气焰给砸下去。柳宗元舀起半锅水,架到炉上,抛下鱼钩。
鱼钩无饵。鱼饵早已成了一块冰疙瘩,掰都掰不动。无饵就无饵吧,好歹是弯钩,姜太公还是直钩呢。直钩都能钓文王,弯钩还能不钓鱼?也是奇怪,直与弯,到底谁好谁歹?书上说的,皇上也一直说的,要直,不要弯。可是真的直了,他又不容忍。王叔文直了,王伾直了,刘梦得(刘禹锡),还有我柳子厚,都直了。都直了,他就想叫你们弯。你们不弯,你们就被赶到荒蛮之地,一人一地,七零八落。
江水竟然活了。不,是鱼钩在动。柳宗元提竿。一条鱼,一拃长,扭摆蹦跳,似是还舍不得那死水,可转瞬就吊在钩上安静下来。柳宗元摘下,好家伙,扭着半个身子,都僵硬了。
“你呀你,说你什么好?这一千八百里湘江,还有那八百里洞庭,都是你的家,你的江湖。可这空钩子你都抵制不住,好了吧,现在就做我的釜中珍、腹中味咯。”柳宗元一笑,将小鱼直接丢进锅里,又撒进盐花,瞅了瞅,轻轻一叹,“人世毕竟不是江湖,朝堂更不是。他们那么多人,什么饵不吃?什么饵好就吃什么饵,可是又有几人入釜腹成珍味?”
雪团越来越大,砸在江面上,呈现出一小朵白色的花,慢慢浸入江水。雪花越来越多,江水消融不了,就连结成一大片一大片的白。“再这样下去,江面非被封冻不可,水就再也活不起来了。”柳宗元撑一竿,小船掀起一圈水波。水波所漾之处,连成片的雪就被浸入江水里,转瞬消融不见。
“也不难啊。只要江水动起来,就没有什么可以封冻它。”柳宗元抬起头,昨日还浩荡汹涌的湘江,俨然一片白茫茫死的世界,“自己不愿活,谁救得了啊。”
救还是要救的。江水一死,鱼虾都会死的。
鱼虾何辜?
大唐百姓又何辜?
大唐百姓实在无以聊生了呀——
秋后,京城,柳宗元在一家小饭馆吃饭。一老一少两个太监也来吃饭,要肉要酒,好肉好酒,吃罢,抹嘴就要离去。酒家上前,满脸堆笑:“公公,给点本钱吧,小人一家老小真的活不下了。”
“哟,坏了,忘了带钱。这样吧,这是刚征收的蛇赋(见柳宗元《捕蛇者说》),剧毒,触之人死,养之娇贵,暂且抵押给你,过几天拿钱来赎。”小太监将手里的陶罐往酒家怀里塞,语气真诚,“记住啊,这蛇是给皇上治病用的,养死了,灭九族。”
酒家不断后退,浑身颤抖,脸色煞白:“公公行行好,蛇拿走啊,小人再不敢要钱。”
“那怎么了得?最近朝中总有那么几个人,”老太监恶狠狠地瞪一眼一旁的柳宗元,“就他们忧国忧民,在皇上面前一个劲地说我们欺诈勒索百姓,祸国祸民。蛊惑皇上那什么革新图变。革什么?图什么?革宫市革五坊,图我们的命。我们若是吃饭不给钱,明天又要被告于皇上咯。”老太监接过陶罐,往桌上一放,转身要走。
“公公恕罪!公公饶命!小人该死,该死……”酒家噗通跪下,抓出兜里的钱塞进老太监袖口,狠狠地抽打自己的嘴巴,哭声凄厉。
小太监端起陶罐,两人说笑着走去。
——这样的事,柳宗元看到听到的不计其数。不革新,老百姓活不了,大唐也要死。
那么轰轰烈烈、隆盛绝世的大唐啊,怎么就成了这番模样?
新是革了,可是,才几天又一切照旧。为什么?皇上无权又懦弱,自己都被做了太上皇,胜似被囚禁。革新派呢?反过来全部被革,逐出京城,零落江湖。
“革新派,走绝啦。大唐,万径俱灭,无路可走啦。”柳宗元俨然雪塑,幽幽低吟: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又一条鱼上钩,柳宗元不动,任其吐钩而去。
江水动了动,又立即死寂。
雪,下得更猛。
【载于《安庆日报》2022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