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民伞

张爱国

跨过潜水桥，就算真的离开舒州府。袁志刚悄悄掀开车帘向后看，晨曦微微，偌大的舒州城依旧沉浸在冬梦里。

“老爷，再看看吧，一过桥就看不见了。”车夫袁山停下车，又忽然低声惊叫道，“老爷快看，前面，前面——”袁志刚急忙向前看，就见潜水桥头影影绰绰一大片，也不由慌乱起来：“袁山，看清楚点，是人吗？我们怎么办？”

人群突然叫喊着涌来：“跑不掉啦，跑不掉啦！”袁志刚急忙下车。舒州城最有声望的石员外跑在最前头，甚是得意：“跑啊，还跑啊？”袁志刚上前一抱拳：“石员外，这是为哪般？”

“你好不厚道！离开我舒州府，怎的也不和我说一声？要不是石员外神通广大，还真让你溜掉！”说话的年轻人满脸气愤。一位老妇人连忙打断年轻人的话：“大毛，你怎么说话？他这叫溜吗？叫逃！”

众人一阵哄笑。袁志刚也不由一笑，一鞠躬：“对不住诸位！袁某饮舒州水，食舒州粮，叨扰舒州乡亲八年，此次还乡，万不敢再有分毫打扰！”

“你这是什么话？”老妇人激动起来，指着袁志刚的鼻尖，“不是你，我犬子大毛还能活在这里说话吗？你说，你自己说，是不是？是不是？”石员外轻轻按下老妇人的手，笑道：“老嫂子，听你娘俩说话，还以为袁大人害了你们呢。”

“员外老爷，你怎么也不会说话？不是袁大人，我娘俩……”老妇人已满脸泪水，拉上大毛“噗通”跪下，“袁大人，你叫我娘俩怎么谢你才好啊。”袁志刚急忙弯腰来拉，石员外伸手拦住，对母子俩厉声道：“刚才和你们都怎么说的？不许下跪！袁大人憎恶此举！”

“是啊，不许下跪！袁大人不喜欢这一套！”众人七手八脚地拉起母子俩。

老妇人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往袁志刚手里塞去：“袁大人，这是我织的几尺布，你带上，回家做件衣裳吧。”

“老嫂子，你是真糊涂还是故意来腌臜袁大人？”石员外一把夺过包裹，很是生气，“你若再这样，我就让人把你抬回去！”

“老夫人的心意，袁某心领。”袁志刚紧紧抓住老妇人的双手，又对石员外道，“石员外，天已亮开，请让袁某快快赶路吧。”

“好！恭送袁大人！”石员外一挥手，人群让出一条笔直的道。与此同时，震天的锣鼓声夹道而起。

“谢谢！谢谢舒州父老……”袁志刚弯腰抱拳，快步走去。身后牵着骡车的袁山忽然又叫道：“老爷快看，前面——”袁志刚看去，潜水桥头，一把大红伞，高七八尺，伞翼下缀满各色绸布，在朝阳下熠熠闪光。

袁志刚停下，看向石员外，满脸不悦：“连你也不懂袁某？袁某何德何能怎敢配此大德？”

“袁大人，你若不配，敢问这天下还有谁配？”石员外拂拂衣袖，向袁志刚深深一鞠躬，“不说其他，单说面前这条潜水河。多少年了，多少官老爷，征我舒州多少河银，然这河年年决口，年年生灵涂炭。你袁大人未征我百姓毫厘，仅两年工夫，就叫此河安然晏然。”

“石员外，此绝非袁某之功，乃舒州父老……”

“袁大人休得多言！石某就一句话，你今日不收此伞就别想离开我舒州！”石员外的语气异常坚定。众人跟着大叫：“收下！收下！不收下就别走……”

“袁大人啊，不见你一面，老朽死不瞑目……”一阵苍老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袁志刚一激灵，快步跑出人群，看见被抬在竹床上的老者，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徐兄，半年不见，你怎么这般模样？病了吗？为什么不治？”

“袁大人别管我。你年岁已高，回乡路远，过了冬再走吧。”老者分明是乞求。

“徐兄休要管我。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治病？为什么拖成这样？”袁志刚像是突然明白，“莫非你治病无钱？无钱，为什么不与我说？”

“老朽早可死去，怎能再忍心打扰袁大人……”

“万民伞，万民伞！庇护万民，福荫万民！”袁志刚看看桥头的万民伞，缓缓走到石员外面前，“石员外，可曾记得，八年前，袁某走马上任舒州府，在府前的那句话？”

石员外慌了神：“袁大人，不要在意……”

“袁山，你说！当年我是怎么说的？”

“老爷说，”袁山哭丧着脸，“给我袁志刚三年时间，舒州府但凡有一人食无粮，穿无衣，病无医，老无养，则袁志刚之罪。”

“石员外，众乡亲，袁某任舒州知府已经八年，然而舒州竟有人病而无医！你们说，袁某还有什么脸面收受此伞？”袁志刚老泪潸潸，“噗通”跪下，“舒州，我袁志刚有罪……”

【荣获2021“田工”杯•清廉微小说全国征文大奖赛优秀奖，题为《万民伞》】

【载于《小说月刊》2022年第11期，题为《告老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