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载于《大观东京文学》2022年5月】
(2022-10-19 14:4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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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小小说 |
分类: 社会人生 |
洗澡
张爱国
钥匙一插进锁孔,劲松就知道母亲来了——只有母亲能炒出这样的菜香,还能隔着紧闭的门经锁孔游进鼻孔里。扭开门,母亲瘦小的身子氤氲在油烟机的轰鸣声里。劲松走进厨房,大声问母亲什么时候到的。母亲说声“下午”,就忙着给锅里加水。
劲松走到客厅里,倚躺到沙发上,舒一口气:母亲一来,不仅晚餐不必凑合一顿,更重要的是这偌大的房子有了家的味道。劲松两手抱在后脑勺上,看母亲慢条斯理忙活的厨房,自从秋天儿子上了大学,那里除了自己偶尔进去煎个蛋、下个面条,就几乎没人进过。
母亲喊吃饭的时候,劲松才发觉天已经黑下。
“艳儿不回来吗?”母亲问。劲松摇摇头。
“艳儿多长时间没回来了?”劲松“哦”一声。
“你呀……”母亲把一碗饭递给劲松。
母亲烧的菜虽然最合自己的胃口,但劲松也只是勉强吃几口就放下碗,又倚躺到沙发上。
母亲喊劲松起来洗澡,劲松揉揉眼,小区都安静了。“大冬天的……”劲松不想洗,但看看母亲,还是懒洋洋起身。
母亲爱洗澡,那时候,农活再忙再累,她也要洗澡,冬天也只是隔个三五天就洗。不仅她自己洗,也要劲松洗。劲松常常不愿意,母亲就总说空气里都是灰尘,太脏。邻居有笑话她的,她只是淡淡地说她上辈子是被灰呛死的。
劲松走进卫生间,发现里面竟然放着一个大木桶,桶里已放好热气腾腾的水。“妈,你怎么把它带来了?这么大的东西,你一个人怎么带来的?”
“用它能泡,泡了才干净,人也放松。”母亲说着走出去。这桶还是父亲亲手打制的。父亲的木匠手艺是出了名的,他知道母亲爱干净,爱洗澡,结婚的第二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黄花梨木,闷在家里半个月,才打磨出这个桶来。
劲松弯下腰,手掌不由地抚摸着桶沿,光滑滑的,是那些年自己无数次扑在上面磨出来的。桶太老了,有几块板腐朽断裂,才换了新。劲松不知道母亲从哪里找的木匠换的,哪个木匠的手艺能称母亲的心?
一蹲到桶里,劲松就有了小时候的感觉。那时候,他总是不愿意洗澡。母亲也不说话,一把拎起他,衣服一拉,丢进桶里,摁坐到里面的小凳子上,又将他双臂往桶沿上一趴。泡上一会儿,母亲用粗布巾从他前额到后脑勺,“哧”一声到了屁股蛋上;换只手,布巾从裆里穿过,“哧”,由肚皮到了脖子上。粗布巾又在脖子上“哧”一个圈,再从前额开始到后脑勺……如此三回,开始洗两腿。劲松先是被粗布巾“哧”得不舒服,龇着牙叫,很快就被痒得咧着嘴笑。母亲说“好了”的时候,他还不愿起身。母亲两手抓着他两边的腋窝子,举过头顶:“哦,轻了九斤半……”
母亲竟然推门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块布巾。劲松尴尬地抱着肩,想叫母亲出去。“我是你妈。”母亲走到桶边,“我只给你擦擦背,你这身上啊……”
劲松知道母亲的脾气,一下子老实起来,两只胳膊往桶沿上一趴,下巴搭到手臂上。
母亲手里的布巾还是她那些年亲手织的,擦在后背上,痒酥酥的。劲松很受用,小时候的感觉又浓烈许多。
“啪。”一滴水落在后背上,劲松才回过神,扭头看母亲,是她脸上的汗滴。“妈,好了。”劲松伸手要拿过母亲的布巾。
“别动!你这身上……”母亲重重一摁。
劲松乖乖地趴着不动,将脸紧紧地伏在手臂上,任由母亲在后背上擦。母亲老了,动作远没有以前的连贯顺畅,她想用力,但总是不得劲。
又有汗珠落在后背上。“妈,别擦了。我知道你今天为什么来,知道你的心。”
“你呀,这身上——艳儿不回家,嫌你呢。”母亲的喘息越来越重,“你说,老家那王四是什么人,你为什么把那么大的工程给他做?你这身上,到底……”母亲干瘦的拳头在劲松的后背上狠狠地擂起来。
劲松缓缓抬起头,母亲的汗珠裹着泪珠正落向他的后背。
“妈,别擦了。我这身上……”
母亲又将劲松狠狠一摁,加大力度:“擦!不擦干净,将来到那边,你爹会骂我。”
劲松一把抓过母亲的布巾:“妈放心,我自己擦……”
【载于《大观东京文学》2022年5月】
【载于《文摘周刊》2022年7月8日】
【载于《小小说选刊》2022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