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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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霞杜牧普通话康有为昭陵商子雍 |
分类: 散文随笔 |
我家的院子,从正盖的房子窗外可以看到唐太宗的陵,就那个尖尖的山顶(里面还埋着《兰亭序贴》呢),我们都叫它唐王陵,不过在书面上却是一律写作“昭陵”。这地方后踞嵏山,前临泔河,风水上很好。屋子建成后,我想我可以把康有为当年来这里题的字弄个木板板,挂在廊柱上。
弟弟这些日子终日辛苦,盯着匠人盖房子,一定累极了。
我家就在烟霞,我离开的时候还是乡,现在改成镇了,中国人有时很在乎名字的改动,以为这样就“城镇化”了,其实就图个好听。
我至今都记得在烟霞草堂旧址上上学的鲜活情景,三十九台上的那颗梧桐,等房子竣工的时候,采一粒种子来,种在院子。
想起一篇旧文,在当时商子雍先生主持的晚报周末版上发过,具体日期不清楚。题目是《来到城里》,但现在,内心里却想着要回到家里,回到可以望见昭陵的院子里去。“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杜牧的家,没指望了。
我整天躺在病房里听城市的声音,此外,就是城市听我那不绝于耳的哭闹,这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还没有见过城市一面。那是一个昏睡数天后渐渐苏醒的早晨,我发现我得了一种可怕的腿骨疾病,一动也不能动地躺在床上,还箍着厚厚的石膏。一看到穿白大褂的医生或护士进来,我就会受了伤害似的大哭一阵,吵着了周围的人,他们叹息一声,就宽慰一边落泪的娘:“孩子是疼怕了,快点好吧!”
娘就再次攥紧我的手,不让我乱舞。娘日夜守侯着我。
就这样躺了一年,我终于可以下地学走路了,脚触在地上,就像是踩在空中,一股自下而上电击似的疼痛袭上来,麻木迟钝,我不愿再走了。邻床的一个阿姨笑了:“咦咦,还男子汉呢?路都不敢走了。”当然,她用的是普通话,我听后,脸红了。
其实,我听普通话的时间要比生这病的时间早。当时父亲买了一个小收音机回来,我开始听。我问:“里头的人,咋这样说话?”一边用手挠弟弟的头笑。
父亲说:“他们说的这话叫普通话。”
“普通话?”惹得我又和弟弟抱在一起笑,在炕上打滚,那时候还小。我们农村的孩子都认为普通话真怪,很不好意思开口,城里人吃得好,才那样说话的。
我不爱和城里人说话,就是根源于此,我感到城里人说这话不自然极了,一听到这话我就脸红,城里人问我,我只好支吾着,憋红脸说:“是。”这声音连我都听不清楚。
我在病房里跟谁都不说,只是偷偷地和娘说悄悄话。
于是,阿姨笑我,说我像个姑娘。
娘在一边示意,我终于迈开脚步,虽然还拄着两个拐杖,但就这么忍着疼,一步一步走到窗前。我记得当时我是唯一一次大声喊了:“这就是楼!娘,我就在楼上吗?------让弟弟也来立在楼上呀!”一屋的人都在惊异地看着我,他们不知道这个一年来闭口不言的孩子今天为什么声这么大。我在想着弟弟,他是一年都没有见过娘了。
窗外下着雨,细细的,像飘着雾。楼下是一个浅浅的院落,靠近马路有一排红砖墙,被雨洗得红极了。高大繁密的梧桐叶子铺展在窗外,看不见街上的车,有几根电线横着从另一个楼房扯过来,弯成一个长长的弧,上面还缀着一溜子的水珠,滴滴往下掉。院子一边堆着一些煤、沙子,地面湿漉漉的,一排自行车停在棚子底下。那棚子是绿色的,有着一层不透明的光晕,几个穿蓝制服的人正在猫腰挖煤。这就是城市了,我想,那些工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工作吗?这和我们村里人上地一模一样嘛!不过他们是在水泥地上挖,穿着蓝制服,不像我们村里的人,掮着锄头,在玉米行子里松土。
城市的记忆就这样印在我脑海里。于是,在很长时间,城市在我眼中就是朦朦胧胧雨天的意象,穿着蓝制服的工人和农民们一样挖这挖那,他们管这叫上班,而我们叫上地。城里人和我们一样劳作、干活。后来,我病好了,但身体因为这场大病而弱下来,不能干繁重的农活,只有拼命考学,进了城,认识了城里的女子,交往久了,她就用普通话笑我是农民,不会刷牙,不洗脚,而且她竟然在我头顶上拍了一拍,我脸红极了,怯生生地用普通话回敬她:“你这个猴女子。”
她问:“什么是猴女子?”
我说:“用城里的话解释,就是性格开朗、活泼,不像我这个闷葫芦。”
她笑弯了腰,说:“为什么叫猴女子?”
我语气很重:“这是比喻、象征,不像城里人没有想象力,只能用科学名词来描述,叫什么外向型气质。”
后来,我才知道城里不全都是工人,而且还有政治、文化生活的一面,有许许多多当官的人,这些当官的人大多数来自农村,而且都娶城里的女子做媳妇。想到这里,我就平稳多了,我心里对拍我头的那个猴女子说,城里人再文明、再成天洗脚、刷牙,他还是我们农村人手下的兵嘛!
直到现在,我仍然和城里人有很多的格格不入,我不喜欢和他们交往,但并不是说城里人不好。我整天穿行在城市里却和城市对峙着,我还要在城市里生活。推开窗子,我想透透气,对面楼上的那一家人正叮叮当当地封阳台,他们只想把自己包起来,留在蓝玻璃后面的,只是一个影影绰绰的花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