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散文随笔 |
(下)
第二天清晨,我母亲已折腾一夜,毫无结果,于是她就伏在我的小床前酣畅地睡去了,侧着身,窝在床头,母亲的姿态美丽极了。我从床里头悄悄跨过母亲,溜了下来。一缕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照在地板上,空气中有明显的尘埃在飘泊。我站在我家二层的楼阁子往街上看,一头老母猪领着一群黑白杂色的小猪哼哼唧唧地从街上摇尾而过,阳光在树影里浮动,空气清新,顿时使我头脑清朗。英英端着一盆子衣服,和她的痴小子四弟,去村后的河里洗衣。锋锋在二姐后面,欢喜雀跃,面带笑意,乐呵呵地跟着。直到日当午,我还没有看见他们在街上出现,就蹑手蹑脚地顺着梯子从阁楼下来,朝村后跑去。
英英用一个早晨的时间在河边的仄石上洗衣,她挽起裤腿,一双脚浸在河里的浅石上,楞楞地看河里映照的她的容颜,眼圈发黑,眼球充丝、红肿,头发散乱。锋锋在河滩上垒石子玩,他怎么也用圆滑的河石垒不成墙,他要用墙围成圈,把二姐围在中间。
我从街上飞跑到河滩上,锋锋坐在他的围墙边,拍手而笑。我凑近他,用狗尾巴草捅他耳朵,痴小子痒痒得滚在地上,笑呵呵说:“痒得很。”而英英只顾在河边凝神,照着她的影子。
我怅惘地和锋锋说话:“锋锋,咱俩比赛说稀罕事,看谁说的多。”
锋锋说:“能成,你先说。”
“我昨天在地里割草时,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就碰到椿树上了,狗日的树把我美美骂了一顿。”
“嘻嘻,树还骂人哩!”
“轮你说了。”
“我晚上吃我二姐的奶……”
噼叭——一个重重的耳光,把白痴打翻在地,英英愤怒的出现在我面前,恶狠狠地瞪我。我跳起来吓得落荒而逃,她在后面紧追不舍。我扑腾腾跳进河里,拼命往对岸的林子里跑,英英是疯了,冲进河里,漫骂着我,把我追到林子里,精疲力竭,倒在地上,大口喘气。湿淋淋的英英跑在我面前,举手就打。我急忙抱紧她的腿,哭着喊:“二姐,不打了。二姐,做我媳妇吧。”
英英一怔,身子震颤了一下,捂住脸坐在地上,许久,她哭了,说:“新义,你小……我做不了你的媳妇……”
“你能,你能,……”我大声喊。
“不啊!……我已是你家的媳妇了。”
我并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说完后,颤抖着身子放声大哭,衣衫湿透,像我用弹弓打伤的那些鸟。我和英英抱做一团,在深林子里尽情哭泣,我感觉干这事像把我埋在了泥坑里,我的所有力量都是为了挣脱出来。……衣服已经晒干了,我兴奋地穿好,奋力地去摇一棵树。英英说,你先回去,我最后再走,把锋锋也引回去。我把树上的一只鸟窠摇了下来,摔在地上,里面有几只鸟蛋,全都破碎。
六月,在麦黄时节的那些漫长的午后,懊热的天气里没有一丝风,我在八伯家的地头抱膝而坐,看着大人们光着脊梁赤膊劳作,成熟的麦子在雪亮的镰刀下砉砉而倒像狂风卷飞满林子的落叶。八伯黝黑的脊上淌着细长的汗珠,它使我对把满罐水一次又一次从家里送到田头毫无怨言。
八伯晃动的镰刀,正有一丝光线反射在刀刃上,照亮了我的眼睛。八伯对我说:“不要傻坐了,到乡上去,看你教育哥在学堂里干啥呢?”
我懒散无力什么都不想干,六月的阳光使我昏昏欲睡。我看见公路上锋锋竟坐着村里的马车往乡上去,便断定英英也许会出现的,于是急忙向锋锋跑过去,跳上车。我已好多天没有再见到英英了。满目麦黄的景象使我对瓜田刻花的英英铭记不忘。锋锋在我对面只是傻笑,他无法了解我的心思,在我对痴小子的沉默中,我并不知道此去的清脆的马蹄声会把我少年生活带到另外的一个天地。
后来我的怪诞的病可能起源于那天下午所见到的情景。我的堂兄李教育在教室把英英压倒在课桌上……
一个月后,我堂兄教育从初中回来,他把身上背的一袋子烂书,往锅灶里一塞,对我八伯说他念不进去书了,二十多岁的人还念初中。他要种地,要耕耘,要娶媳妇。我八伯把长长的旱烟袋往炕砖上一磕,说:“我知道你先人的坟上没有这脉气,回来收麦。”
我母亲就神秘兮兮的踏进门槛,她笑着对我八伯说:“八哥,我给娃说个人。”我母亲除了给村里人看一些小病小伤外,还善于说媒,撮合了不少的干柴烈火。
过了两天,我母亲收拾得一番整齐,头发梳得乌黑发亮,到养顺家去了。养顺家的二女子终究是新义家族的一员了。十多年后,李新义在大学图书馆一角写一篇《小麦先黄》的小说时,对此仍颇感欣慰。
那天晚上,我听到楼下我母亲对刚在外经商回来的父亲说,新义这些天每天晚上,都害头疼,是个怪病,我也不知道是在咋了,你过几天走时,把娃也带上,到城里给诊断诊断。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病症,但在晚上,我的头晕症还是会犯的。我在阁楼上大喊大叫,父母慌忙地端梯子上来,我在昏晕中,喃喃地说:英英不会同意的……我父母一脸疑惑。
父亲当晚就收拾行装,第二天他便带我到城里去了。清冷的早晨我们上车,母亲转身回去。我却看见锋锋站在村口的桥头,拿着我送给他的那把弹弓,瞄准趴在汽车后窗的我,用力拉开皮筋,蹦的一声,石子朝我眼前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