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散文随笔 |
2002年最后一天,西安的大街上冰雪还未消净。这是十多年来一个特别的冬天,特别的冷,一场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刚刚止住,我们就要出发了。
清晨,在西安海星智能广场前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发车仪式,《灾后第一冬》摄制组的车队就向西安南北的两个方向出发了,一路向南,一路往北,向南的又分别朝不同的目的地走去。我们要去的前方,是夏天遭受洪灾的陕北子长和陕南佛坪、宁陕三个县。我们要拍回来一组影像,在《影像》里,你能够看到那里的一切:悲伤、哀悼、友谊、振作、谢意、怀念以及笑容。其实,在很多时候,我们身处的繁复的世界,转瞬就沉淀为一组组的影像,在那里面,你会看到人们不同的脸庞、听到人们不同的声音,当然,还有我们——记录者的这一缕凝望的目光。
我们坐在车里,看着外面,阳光刚刚从云层里钻出,此刻,我们和所有的人一样相信,正有一股温暖轻轻地抚摸着每一个人。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前面就是佛坪。从蜿蜒曲折的秦岭道上小心行驶下来,沿着南流而去的河道一直穿行。这条著名的中国南北分水岭,在崎岖险绝的山水间,形成巨大而跌宕的落差,使我们在车里狠劲颠簸,这里的山已没有了北坡那片苍茫和雪,一个山头和另一个山头,浓淡相间,彼此相叠,太阳就在上面跳来跳去,快要到黄昏了。
路升路降,日出日落,我们已隐没在秦岭深处。这会儿,在耳边,平静的河流哗哗作响,她已没有了半年前那样的蛮力。我们沿河道前行的时候,就可以看见洪水冲刷过的房子的痕迹,一颗巨石悬在半坡,一边窗子被扯纸一样撕开,颤巍巍地吊在河边。对岸的屋顶上,已有了炊烟,天色渐黑。抬头望天,是一条青色的带子,仿佛被两岸绛色的山架了起来,这河道是它的投影。水流缓慢,水面上有一层一层的皱摺。山旮旯里有人抱了柴火出来,他深灰的衣服,蓬乱的头发,沉重的灾后生活使他无暇注意修饰。
冷冷的天气,只有炊烟是暖暖的,仿佛看到了屋里那些暖意的日子,添柴、做饭、切菜,甚至炒一片腊肉,等着放学归来的孩子。孩子沉默寡言,从路边静静地往回走,推开门,就看见桌子上热腾腾的饭,他的眼睛是潮潮的,他在洪水中失去了母亲,他看见父亲就这样开始做饭。他曾常常看到的是父亲最宽阔的背身在田地里干活,可现在,父亲的背影有些笨拙地围在灶台前,孩子扫视一下四周,在家里,现在父亲双挑着两份的责任。这是被水冲毁最严重的长角坝乡沙坝村一户人家的一个黄昏。
我们从四年级学生林立的家门口经过。林立吃完饭,就拿出作业本,写起来。快要期末考试,他不敢马虎。电灯很暗,倒不是没电,而是装的小灯泡,电是乡上早几个月前就抢修好的。很快,就到了县城,夜色里,在佛坪最大的椒溪河两岸,参差的是些平易简朴的房屋,新的楼、旧的楼拥挤着,人都像往日一样来回走动,路灯照常亮起,就像那个夏天已经过去,冬天他们还要平静地接受。这是这一年最后的一天,明天、明年,无论怎样都要照常来临。
第二天,是元旦。走出县城,过了三教殿村,河道陡然收紧,山峰婉转伸出,车开始爬上了108国道中最为崎岖的部分。从山腰上俯视三教殿村,就在佛坪这一段宽阔的川道里,曾经走动过入蜀要道傥骆古道的千年繁华,聚集了儒、释、道三个中国宗教各自的百年烟尘,如今,在河滩里,白石被洪水翻出,苍凉荒芜。草木在冬季里大多枯黄,即使秦岭的南坡也不例外。
许久,翻过土地岭,车从洋县一个叫秧田的地方转入一条窄小的土石山道上,要往里去,坎坷不平。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岳坝。这是一条深沟,属金水河流域,也是遭灾最严重的地方。河道里堆积的全是石块,泛着白,就像是洪荒年代一样,僻远而寂静。吹毁的房子,大多废弃不用,人们开始重建,椽子刚刚搭上,一挂鞭炮就软软地垂下来,辟辟叭叭,似乎有了一些生气。这个地区人口稀少,海拔又是最高,1000多米以上,在陕西的县份里都是不多见的一块人的居住地。由于两座山峰相距较近,河道弯急,路更曲折,太阳也照不到,在岳坝的土路上,积雪很厚,而且留存的时间很长。
到了岳坝乡,是有一条街面的镇子,临河的半边已被水冲掉,这边又破旧不堪,乡政府办公室也是几间简易的房子。街上很少见到商贩,门铺大多关闭,想来也不是很繁华的。临时搭建的板桥上,落着霜,有人正把一匹骡子吆喝着,往桥上赶。骡背上是盐、酱、菜蔬,他要把这些日常的必需品送到更远而没有了路的几个村寨去。有路的时候,摩托、蹦蹦车可以把货物驮运上去。现在,闲歇了十多年的脚夫又开始了马队的营生。路边,跟随的是几个山里的学生,他们脚步匆匆,岳坝小学被冲毁后,学生再去上学,要走很远。早上吃过饭,几个人结伴而行,陆续到十多里外的上岳坝村,学校临时租住的是这儿的几间民房。我们从旁边经过的时候,老师正领着孩子读书,声音很大,传得很远。沿河泥泞的路边,一块巨石上写着“小心羚牛伤人”的红字标语。这儿还属于熊猫和羚牛的自然保护区,当地人说,每到黄昏,就有羚牛下来,他们怕伤着了放学回家的孩子,写了很多这样的话,就是提醒他们注意。
上岳坝村,地势开阔,阳光可从两山间撒下来,田垄一阶一阶,是一块洪水破坏较小的地带。眼前,有三棵细削的树直棱棱地栽立在稻田里,一棵是杨树,另两棵也是杨树,每一棵都被一些干枯的植物藤蔓缠绕着。路边田畔上,看见一块碑石躺着,上面写满字,仔细辨认是嘉庆年间什么什么人的字样,但字极粗陋,就踩在脚下。远处隐约有一个翘然赫立的古建筑,当地人叫它“花房子”,说这儿是世外桃源,可逃避战乱,外面的人一般不会来这里,于是就有清朝的一户江西人顺河道而来,盖起了豪宅,重重叠叠,是一所隐蔽的深宅大院。院子并不宽,房子套着房子,多得数不清。里面现在住的人家,早已不是宅子的后人,墙壁上还刷有文革的标语,斑驳一片,里面堆满了东西,乱得一团糟。有一个小孩子跑过来说花房子后面的斜坡上有一棵桂树,我们没去看,那树已经死了。
在花房子后面,还有一口古井,清水四季淙淙不息,几户人家在坡地上收木耳,深黑的青杠木架子上,一嘟噜一嘟噜的黑木耳开得正好。花房子的屋檐下,一个穿红棉衣的女孩膝上放一笸篮,她正一颗一颗地剥着里面的枣皮,一冬的收成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捡出来。
我们都走了老远,她才抬起头,向我们招手,她拿了一叠纸追来,问我们谁跟报社的人熟,这是她写的文章,看能不能发表。字写的极工整,纸有几张是烟盒子,她把文章注重地交给我们,站在刚刚收割后的稻田里,一直望着我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