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聚集了一大群宾客,我进去的时候,他们全都鼓起掌来。那掌声听上去与其是因为我的出现,不如说是因为我终于出现、派对终于开始。在这一瞬间,我意识到,也许我应该今天一早就站在城堡门口,恭候来宾。我不知道古德为什么把我安排在最后露面。直到古德让我坐上高高在上的那张王座般的大座椅时,我才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古德可能是为了要让所有来宾知道,这个城堡的主人,非同一般,其尊贵犹如国王。古德曾经说过,我是从不知哪个年代掉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国王。听上去像是在开玩笑,但古德说得特别认真。
我不在乎是不是个国王。但我不能辜负古德的良苦用心。听着古德逐个逐个地介绍来宾,我尽可能坐得笔直,摆出一付国王的威严。那感觉就像是在拍电影。我朝周围悄悄地扫视一遍,没见到任何摄像机。古德好像说过,城堡是主人的隐私之地,不许任何人拍照摄像。这听上去有点像是在谈论埃及的金字塔之类。古德认真起来,总是带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幽默。
古德把来宾的姓名报得飞快。我不相信他这么快就记住了所有来宾。我怀疑他在胡乱编造人家的姓名,就像我对他和他太太做的那样。但我一律的点头,微笑,管他们叫做什么。
在进入餐厅的时候,古德示意我挽住他太太。在一个没有王后的王国里,也只能这么凑合了。只是伊芙宁过于眉开眼笑,不太像个王后的样子。我相信,假如美国是个王国,王后也一定像伊芙宁那样大大咧咧。说不定还会穿着牛仔裤,出现在迎接国宾的仪式上。
我把伊芙宁挽入餐厅,顺便也把跟在后面出席派对的一长串来宾,带到餐桌上。人人兴高彩烈。只有我有些紧张。面对这么一群贵宾,有些不知所措。我向来不习惯社交场合,更不用说像今晚这么正式的场面。且不说其它,光是从服饰上,就很吓人。男士们一律西装革履,女士们身着各式晚礼服,看上去如同一片争奇斗艳的花丛,还争相把各自色泽不同的肩膀,裸露得尽可能招摇。如此的光鲜,如此的热闹,让我更加感到无名的孤独。最让我头疼的是,我不知道应该对客人们说些什么,不知道在他们面前如何扮演一个银行家。在一群讲究专业的人们面前,我的专业知识实在有限。除了知道我大概拥有多少财产,其它细节全都是古德一手打理的。
幸亏古德看出了我的阢陧,若无其事地告诉大家说,主人的业余爱好,是文学写作。
于是,餐桌上的人们一下子全都变成了文学家,起码也是文学研究专家。他们不仅对我的写作有兴趣,还一个个争相炫耀自己的文学修养。从诺贝尔文学奖说到莎士比亚,又从荷马史诗说到乔伊斯的《尤里西斯》。就连平时号称从来不看文学作品的古德太太,也津津有味地谈论起了阿尔比的戏剧。
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芙?伊芙宁煞有介事地问道,然后马上自己回答说,我最害怕弗吉尼亚·伍尔芙。这世界上没有比动不动就想自杀的人更可怕了。
她说得众人哈哈大笑,仿佛伍尔芙的自杀不过是个玩笑而已。
在大家的笑声里,我突然想起了乔伊斯的《死者》,几乎是同样的场面,几乎是同样的笑声。他们笑得我感觉自己变成了那个可怜的盖伯雷厄,忧心仲仲地走在都柏林白雪皑皑的街道上。
于是,又响起了伊芙宁的嘻笑声。
你们看,主人有些伤感起来了。你们知道么,咱们主人非常喜欢那个伍尔芙。要是这世界上有哪个男士敢娶伍尔芙为妻,那一定是咱们主人。
这是因为主人非常善良的缘故。
有人马上接上来说。此人显然从伊芙宁的调侃里听出了代理王后与其说是在夸我勇敢,不如说是在说我傻头傻脑。
这里话音刚落,那边厢又有人接上来说道:
伍尔芙的丈夫确实是非常善良非常优秀的一位绅士。
没错,有什么样的妻子,就有什么样的丈夫。
一位脸相平平的夫人,不失时机地把话题引到了夫妻关系上,仿佛天底下的好丈夫,都是做妻子的造就出来的。那位夫人显然忽略了这样一些事实,漂亮的女人嫁给了丑八怪,而出类拔萃的男人找了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做老婆。但我此刻不便说出口,毕竟有十多位女士在座。
坐在远处的一位男士却不管这么多,脱口而出反驳:
为什么不是有什么样的丈夫,就有什么样的妻子?
那位夫人很优雅地一挥手:
妻子对丈夫的影响通常是正面的,而丈夫总是给妻子造成负面的后果。
有人马上表示不同意:
这也是视具体情形而定吧,好像不能成为一条普遍定律。
好几个男士使劲点头,一些女士则使劲摇头。一时间,餐桌上有了点火药味,气氛有些紧张起来。人们的眼光在不停地扫来扫去,就像玩游戏机的电子枪在发射出一道道杀气腾腾的光束。要不是有个年纪稍长的绅士把话题转到了城堡上,这顿晚餐会变得非常难吃。
我非常喜欢这座城堡,那位绅士嚼着牛肉津津有味地说道,气派非凡。我来的时候,从直升飞机上看下来,像是个世外桃源一样。
三两拨千斤。气氛一下子重新变得轻松而活跃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了这座城堡,还顺便向我提出了不少建议。比如,有人认为,可以在城堡附近辟块空地建个高尔夫球场。又有人提出,城堡附近应该修上一个飞机场。这个想法得到不少人的附议,有位太太说,就是因为没有飞机场,害得她和先生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另有一位先生也说,他一听到来城堡度长周末,首先问的就是,有没有停机场?这让一些坐直升飞机来的客人听了,笑个不停,说,还是直升机比较方便。
来宾们对城堡的喜欢,让古德太太听了非常的兴奋。她悄悄地俯过身,在我耳边说道:
主人,买下这城堡不吃亏吧?以后要是卖出去,可以翻好几倍。
我向她摇摇头,表示不卖。然后又小声告诉她说,我也不想造什么机场,高尔夫球场,弄得像是个国家公园似的。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又小声对我说,那就让他们瞎议论去好了,总得有话下酒不是?嘻嘻。
有关城堡的话题,使众人十分融洽。大家一直谈论到上甜食,还有些意犹未尽。吃完甜食,宾客们更加放松。他们纷纷离座,随意地走动起来。有个嘴角长得有点像好莱坞明星玛格·瑞安的女士,走到我身边,悄悄地告诉我,她觉得在座的所有绅士当中,唯有主人跟这座城堡最为班配。她的恭维不仅让我感觉非常温馨,而且声音也十分甜美。我赶紧回报她说,她让我想起了……我本来想说玛格·瑞安,但一想到有地位的女士通常很忌讳拿她与女明星相比,临时改口成了……南丁格尔。
是么?她扬了扬眉毛,主人觉得我像个护士?
不是护士,是夜莺(nightingale)。
噢,谢谢主人,谢谢主人。听到自己不像护士而像夜莺,南丁格尔非常高兴,告诉我说,主人,你以后就叫我南丁格尔吧。我喜欢这个名字。
南丁格尔咯咯地笑着说。有个刚好走过来的黑人,在她的笑声中问道:
你喜欢哪个名字?
南丁格尔,南丁格尔回答说,是主人赐给我的。
那黑人露出雪白的牙齿,回过头对我说,主人也赐我一个名字,好么?
我看看他,说,你看上去很像丹泽尔·华盛顿。
那主人就叫我丹泽尔·华盛顿吧。
不,我想命名你为但丁。
谢谢主人。我非常喜欢但丁的诗歌。主人叫我但丁,让我深感荣幸。
但丁说得大家全都鼓起掌来。但丁不知道,我其实对但丁的诗歌是有所保留的。但他既然如此高兴,我也不想扫兴。我其实更喜欢叫他但泽尔·华盛顿。我只是觉得他不像个演员。我觉得他好像是个CIA的什么官员。后来我悄悄地问过古德,古德说我很有眼力。但丁确实是CIA。
在给南丁格尔和但丁起过名字之后,所有来宾,都过来要我给他们一一命名。我只好胡乱想了些名字,让大家分享,过后忘得干干净净。倒是他们自己,一个个记得很牢。
命名结束之后,大家端着酒杯,开始随意聊天。一直忙碌不休的古德也得了空闲,到球房里跟人打起了桌球。要不是自己球艺实在太差,我也很想去玩玩。古德的球艺相当精湛,就像他开直升机一样。古德讷于言而敏于行。他一般不多说话,要么不说,说出来总是很有份量。他老婆正好相反,伶牙利齿的,跟谁都可以说上一整天。
不用说,整个派对上,伊芙宁最为活跃。女士们把她当作王后般的女主人,围着她团团转。那些绅士们更是一得空就跟她套近乎。相比之下,我作为主人,却说不出那么多的话来。我平时很少看报看杂志看电视。那些趣闻轶事,在社交场合特别管用。
在一阵阵热闹的说笑当中,我特别想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听一会音乐。我一面应付着不断找我说话的客人,一面准备悄悄地离开。穿着那身沉甸甸的晚礼服,就像套着武士的盔甲,让我觉得特别的不自在。我很希望哪个客人不小心打翻手中的酒杯,洒到我的礼服上,让我有个籍口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更衣,乘机得个安宁。但他们都很小心,哪怕是喝得有些醉意朦胧,手中的酒杯也端得十分稳当。
我最后是在人们四散到城堡各个角落的时候,悄悄地回到自己房间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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