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天夜晚,当小武庚与丑儿并排躺在御驾里讲故事的时候,受辛和公孙衍坐在篝火旁聊得不亦乐乎。受辛后来对妲己说,不出去不知道,去了公孙庄才知道,这天下之大之奇。随便碰见一个老人,就像箕子亲王那么智慧。受辛对妲己说,那个公孙老人,就像是一壶百年陈酒。老人讲出来的那些道理,让人回味无穷。
受辛后来忘了,话题是怎么个转到天子上面的。受辛只记得,彼此说着说着,他忍不住问道,以公孙老伯之见,什么样的天子,才是圣明天子?
公孙老人的回答,让受辛终身难忘。老人告诉他说,一般的说来,真正的圣明天子应该是默默无闻的,不让人感觉到圣明的。就好比我们头上的天空。天为什么成为天,就因为天是空的。要是天不空,天就会掉下来了,而天一掉下来,人就要遭殃了。天子的圣明与否,是跟天空的道理一样的。一个圣明天子,就应该是无名无形的。人们可以感觉到他的圣明,就像我们都可以看见天空一样;但是,人们不会想到去颂扬他,他也不会提醒人们去颂扬他如何圣明。天子一旦被颂扬的话,天子就像天空不空的道理一样,变成了天下万民的重压。天子名声越大,万民所承担的重压也越大。于是,整个天下就会失去平衡,天倾地陷,灾祸临头。
受辛听了怔了半晌,然后又问道,那又如何解说先前的圣明天子如尧舜禹帝呢?
老人告诉他说,这三个圣明天子当中,尧舜二帝其实并非是出名的天子,他们没做过惊天动地的事情。禹帝治了滔滔洪水,是因为灾难临头。天下有难,自然天子当先。这是个特例。天子在没有灾难的太平日子里,其圣明是无名无形的;天子只有在灾难降临的时候,其圣明才有名有形地显示出来。因为天子必须挺身而出,为天下万民担当灾难。禹帝做到了这样的担当,所以比起尧舜二帝,禹帝名声蜚然。不过,禹帝在担当了灾难以后,在重新退入无名无形上,还是慢了一步。
请教老伯,此话怎讲?
禹帝在二件事情上,表明他没能重新退入无名无形。一是为后世立了洪范九畴,一是没有经过选拔,便立了儿子继承帝位。
洪范九畴有何不对么?
洪范九畴没什么不对的,再说,没有规矩也确实不成方圆。但这类事情总是有利有弊,利者,有了规矩;弊者,这天下之大,变幻无穷,又如何能以某个一成不变的规矩圈起来呢?天下不仅大而无当,而且历时久远。洪范九畴再仔细,也不可能细到可以永远规范下去。时过境迁,范也罢,畴也罢,自然也得与时俱进。总而言之,洪范九畴,说到底,乃是对不知道洪范九畴的天子而言的,假如一个天子本来就知道洪范九畴,哪里还需要什么洪范九畴?
那么,天子又如何才能天然知道洪范九畴呢?
天子的天然知道洪范九畴,与农人的天然明白四季稼穑是一样的。天下万民,从某种道理上讲,就跟地里的庄稼一样,生长得越自然,越茁壮。要庄稼长得自然,农人知道不可把自己的意思强加给庄稼。同样道理,要万民活得自在,就不可把天子的意志强加于天下。所谓的天子圣明在于无名无形,指的就是管得越少越好。无论是天子,还是宰相大臣,都应明白为圣为相为臣,不在于一个管字,而在于一个顺字。顺字当头,圣明自然也就在其中了。顺,乃是做天子的一个秘诀。农人稼穑,讲的是顺时,天子圣明,首先要顺民。天子只有顺从民意,才能做到自然无为,从而保持无名无形。
老伯此番宏论,真是让人茅塞顿开。不过,还有一事需要请教老伯。当今天下,除了咱们殷商之制,尚有西岐的西伯侯之治,这二者之间,究竟孰优孰劣,老伯能否告知一二?
公孙老人仰起脖子,咕咚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抹抹嘴,对受辛说道,别的且不说,就拿这喝酒来讲,这么好的酒,这么畅快的痛饮,在西岐却是绝对禁止的。你说,西岐和咱殷商,孰优孰劣?
受辛听了,不由也跟着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说道,老伯说得就跟这大碗喝酒一般痛快。
公孙老人笑笑,接着说道,咱殷商六百年多来,历代天子,除了成汤先帝,还基本上都是无名无形的。至于有为的天子,也只有盘庚一个。而盘庚先王所为之事,也不过是迁都一举。盘庚先王的迁都之举,在当时虽有民议,但终究于民无伤无损。然而,西岐却不同了。以老夫之见,当今的西岐,除了那个伯邑考享有天然生长之权益,其他臣民全都被一道道禁令捆束起来了。天下万民,一如这天地间的自然作物,是万万捆束不得的。捆束不符民意,也不符人的天性。捆束时间一久,天下万民的天性就会遭到扭曲。人的自然天性一旦被扭曲,那可是比滔滔洪水更可怕的灾难。虽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规矩一多,就会变成人为鱼肉,我为刀俎。
受辛听了,不由十分震撼,对公孙老人说道,老伯所言,真让人震聋发聩。自受辛继位以来,朝中流言不断,大臣们竞相推崇西岐,居然蔚为时尚。受辛虽然时时请教箕子亲王,不曾被此时尚所迷惑,但也时时犯糊涂,觉得自己也许真的不如别人那么治国有方。
公孙老人接着受辛的话说,治国有方者,必须有圆,其方才不会伤民。方而不圆,方必伤民。方久而不圆,民之所伤也就愈深愈重,由身外之伤而及内心之伤,由内心之伤而及天性之伤。民之天性受伤,其灾之深重,重到不可救药。
如此说来,请教老伯,如何才能不伤臣民?
还政于自然,还民于自然。
受辛听了,恍然大悟地对公孙老人说,难怪箕子亲王去年邀请我去山里度假,原来还有如此一层深意在内!
公孙老人沉默了一阵之后,感叹说,箕子亲王本来也是无名无形之人,可是,不知为何,会经常被人谈说。
此中有何奥妙?
因为有人羡慕箕子亲王之名,而不懂得箕子亲王之贤,恰好在于他的无名无形。至于那些过分的慕名者,更在于梦想成为自己所羡慕之人。通常是,慕其名者,不其慕贤;而慕其贤者,不慕其名。过份的慕名,离嫉妒仅差一步之遥。过份的慕名,乃是对那份名声的垂涎,慕名者自己想成为那样的名者。
那么,过份的祭祖,是否也意味着祭祖者想使自己成为祖宗?
陛下问得好!老夫从来不喜把祖宗高高挂起。把死人抬得太高,活人怎么办?老夫不想非议祭祖,可是老夫更愿意把时间和精力放到孩子身上。在为孩子感到骄傲还是为祖宗感到骄傲之间,老夫宁可选择孩子。以老夫之见,天下有无活力,不在于祖宗的牌位放得正不正,挂得高不高,而在于孩子们是否健康活泼,是否生气蓬勃。老夫从来不喜把祖宗抬出来,吓唬孩子们。
正是如此,受辛不由像儿子小武庚那样开心地拍起手来,所以老伯的孙子孙女爬得那么高,飞得那么高!
老夫要是整天把祖宗压在他们头上,他们爬得高么?他们飞得高么?
正是!难怪呢,妲己娘娘那么喜欢孩子, 那么不喜欢祭祖。
妲己娘娘灵气十足,天性自然。陛下有幸得到妲己娘娘,乃是一大福祉。
呵呵,多谢老伯!来,老伯,咱们为妲己娘娘的灵气和天性,干上一碗!
那天夜里,受辛与公孙老人,一面喝酒,一面聊天,一直聊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才意犹未尽地各自就寝。
由于彼此之间意想不到的投契,受辛在公孙庄上流连忘返,住了一天又一天。他私下里问妲己什么时候回驾,妲己咯咯笑着回答他说,我又不需要上朝,你想回去就先回去吧。结果,他一直赖到第四天,被朝中派人来催了好几次,实在赖不下去,才依依不舍地起驾。他没想到,他那个傻小子比他更加舍不得离开,哭着闹着,直到妲己安排了丑儿同行,才破涕为笑。妲己悄悄地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笑着说, 嘻嘻,你们父子俩真的是一个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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