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二天是个雨天，在迷迷蒙蒙的霏霏细雨里，侍卫长把窈窕等人带到了天仙宫。妲己一见到遍体鳞伤的窈窕，马上吩咐抬下去调理将息。虽说妲己听了窈窕的故事，对窈窕的惨况已有心理准备，但真的亲眼见了，心中还是震颤不已。

那天下了一天的雨。迷蒙的春雨，本来在妲己眼中颇有一番诗情画意，然而因为窈窕的缘故，妲己的心境被那密密的细雨弄得十分黯淡。正如小武庚见了窈窕会想到自己的母亲，妲己见了窈窕，确实联想到了自己。要是自己进宫后处在窈窕的境地里，没准也会跟人幽会，然后接踵而止的，当然也就是窈窕的遭遇了。在后宫里，一个女人的全部身家性命，就系于天子的钟爱与否。她算是有幸被天子深爱的女人，要是天子没有爱上，或者天子的爱转眼即逝了呢？那样的情景，她想都不敢往下细想，深想。

晚膳过后，妲己与天子如此这般地商量了一番，然后，带着鲧娟和喜姝，来到窈窕将息的房内。见到她进去，躺在床上的窈窕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她赶紧坐到床沿上将窈窕按住，说，妹妹不用多礼，就这么躺着说话罢。

窈窕还是努力支起上身，向妲己道谢说，谢谢娘娘搭救，小妹终身不忘。

妲己向她摆摆手，妹妹不必客气，妲己实在得知太晚，让妹妹受苦了。

妲己一面说着，一面打量了一下这个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小美人儿。窈窕就像她的芳名一样，长得十分细巧。那白皙的皮肤，不要说针刺，就是手指轻轻一弹，就仿佛可以弹破一般。妲己十分惊讶如此一身细皮嫩肉里面，居然包裹着那么倔犟的性格。据鲧娟后来打听到的消息说，窈窕在东宫里被折磨了整整一夜，只字不吐，宁死不开口，把个姜氏气得亲手打了她一个耳光。相比之下，妲己十分鄙视跟窈窕偷情的那个男人。据说，那家伙被黄娘娘几个嘴巴一抽，就什么都招认了。

从窈窕的这种倔犟上，妲己感觉不出她跟伊氏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倒是听窈窕说话的模样和声气，确实跟伊氏很接近，话不多，慢声细气的，好像一阵微风在树梢上轻轻拂过。

在妲己的注视下，窈窕向妲己看了一眼，说道，小妹一直听说，天仙宫的苏娘娘，是个明白人。

妲己感叹说，唉呀，只是这后宫里头，却并不都是明白人。

窈窕说，只要娘娘明白，小妹已经知足了。

妲己听了点点头，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可是胸口却堵得慌，一句都说不出来。默默地与窈窕相视了一会，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抓起窈窕的手儿，在手心里握了一握。然后，便起身离开了。

走到外面拍，妲己关照鲧娟说，去把那个家伙带来。接着，妲己又转身吩咐喜姝，把窈窕娘娘扶到车上，推到殿上的屏风后面。一切安排就绪之后，妲己走进天仙宫的大殿，在殿中央就坐，传鲧娟把人带进宫来。

当鲧娟，犯事者，侍卫长武乙等一行人鱼贯而入时，妲己发现那个男人原来是个白面书生。妲己虽说幼时习武，但对读书人倒是一直怀有敬重之心。她没想到眼前的这个书生如此的令人讨厌。她一面冷冷地看着那个书生进来后，一骨碌趴在地上朝她使劲磕头，一面有些奇怪如此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怎么会这么没有骨气，就连说话的声音，都肉麻得让她直起鸡皮疙瘩。

小生叩见娘娘，娘娘万岁万万岁！

别乱叫了，她有些不耐烦地一挥手，这宫里除了天子，没人可称万岁。就是天子，也不可能万岁。人总是要死的，谁能活一万年哪？

听妲己这么一说，那书生赶紧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小生真是该死，请娘娘恕罪。

妲己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何罪之有啊？

那书生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回答说，回禀娘娘，小生的罪孽，已经全部交代清楚了。

什么叫全部交代清楚了？

回禀娘娘，小生是说，小生已经把自己的罪孽跟娘娘们说得很清楚了。小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请娘娘念在小生天真无知受骗上当的份上，宽恕小生，让小生有个悔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

你受了谁的骗，上了谁的当了？

那书生顿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道，回禀娘娘，那都是那个没廉耻的贱人，不停地引诱小生，一再托人捎信给小生，还一再对小生说，放心好了，没事的，如今宫里都这样。于是，小生就被引诱到了花园里，干下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伤天害理事情。小生后悔呀，娘娘！

那么，是谁给你捎信的呢？

回禀娘娘，是宫中的一个丫环。不过，那丫环一直没告诉小生她的名字，所以小生不知道她是何许人也。不过，小生假如见到那个丫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妲己朝站在一旁的喜姝招招手，示意她站到那书生面前，然后问道，你抬起头来看看，是不是这个丫环哪？

那书生朝喜姝看了眼，欣喜如狂地叫起来，娘娘，正是，正是，正是此丫。

妲己朝喜姝挥挥手，喜姝退了下去。妲己接着抿了一口茶，悠悠地问道，听说你读了不少竹片片，很是知书达礼。

回禀娘娘，小生确实读了不少竹简。小生自幼就跟那个贱人的父亲，也即是昌吉史官，一面读着历史，一面长大的。不是小生自夸，从盘古开天地到三皇五帝，从尧舜禹汤到咱帝乙先王，小生确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后来，小生又曾在比干大宰相的相府里，听过当今天下易学大师西伯侯讲解八卦，假如娘娘不弃的话，小生愿意把全部所学，贡献给娘娘。

妲己听了，不由冷笑一声，说，我已经够糊涂的了，你还想让我更糊涂哪？

那书生听了，楞了一楞，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回禀娘娘，小生不知娘娘所云？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俚语哪？

请娘娘指教。

那俚语说，人生识字糊涂始。

书生不由懵了，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似地朝着妲己叩首，说，娘娘高明，小生果然糊涂。

你糊涂在哪里呀？

回禀娘娘，小生外受贱人欺骗，内为情欲所困，终于做出荒淫无耻的禽兽之事。小生痛悔自己的糊涂和罪孽。

既然如此悔恨，你又准备如何表达你的悔意呢？

回禀娘娘，小生愿意为娘娘做牛做马，终生为奴。

我要别人为我做牛做马做什么？

那娘娘想叫小生做什么？

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生是说，只要娘娘一声令下，小生一定为娘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我干吗要叫别人去送命哪？

那我。。。我去要了那个贱人的狗命！

你说什么？

回禀娘娘，小生是说，小生愿意为娘娘除了那个贱人。小生虽然一时糊涂，但小生大义灭亲的道理，还是稍稍懂得一些的。

呵—妲己长叹了一声，说道，真没想到，你还有如此一片心地。

回禀娘娘，小生非常向往将功补过，立功赎罪！

好，我一定成全你！

妲己说完，一扬脸，示意侍卫长武乙把这个书生带下去。

等武乙等卫士把那书生带走之后，妲己挥挥手，示意喜姝把窈窕从屏风后面推将出来。当喜姝把窈窕推到妲己面前时，妲己发现坐在轮椅上面的窈窕，面色苍白，目光黯然，嘴唇哆嗦着，呆呆地地看着妲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妲己走上前，轻轻地抚着窈窕的肩头，说，妹妹请原谅，我并不想故意刺激妹妹，但有些事情，假如不让妹妹亲耳听见的话，妹妹也许不会相信。

窈窕木然地点点头，然后嘴唇微微动了下，说，多谢娘娘，小妹明白。

妲己沉默了一会，然后问道，不知妹妹对此如何作想？

窈窕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过了好一会，才回答说，娘娘，小妹永远也不要再见到那个人了。

妲己微微点了下头，明白了。然后又宽慰窈窕说，好，妹妹现在也不要多想了。俗话说，车到山中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妹妹先将养一下再说。

谢谢娘娘。

窈窕说完，妲己便向喜姝示意，把窈窕推回房中去。等窈窕一走，天子便从另一边的屏风后面转出来，对妲己大声说道，真精彩，我什么都听见了。如此一个书生，真是天晓得！

妲己说，好在如今这天下，这类书生还真是不多见。

天子不由嚷嚷道，要是这天下的书生全都是这付模样，那还了得？！

妲己苦笑了一下说，谁知道呢，也许将来吧，至少现在是很少见的。妲己说完后，默默地沉思起来。

天子走到她身边，按着她的肩头，问道，在想什么哪？

妲己抬起脸，对天子说，真不知这书生读了些什么样的历史。我在想，那些史官记载的历史里头，是不是也有什么问题呀？

天子笑了，哎呀，你也想得太多了，史官就是史官，他们爱记什么就让他们记去好了。我从来不在乎他们在记些什么东西。

妲己提醒天子说，可是，有人却很在乎呀，动不动把史官叫去记录这个，记录那个的。

天子若有所思地回答说，我知道，我那个大哥最热衷于这种事情了。

不过，即便妲己注意到了史官和史官所记载的历史，但她后来也没想到让史官把这个故事给刻在竹简上。要不然，《尚书》里就会有一段令人意想不到的历史，这段历史即便不令其他传说黯然失色，也会使那些竹简相形见拙。

然而，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妲己的故事也许只有妲己知道得最清楚。也正是因为她清楚，所以她能够明白其他嫔妃的苦楚。这些苦楚，无论是孔子还是司马迁，都不曾明白过。司马迁知道为一个受了委屈的将军鸣冤，却不知道比起普天之下历朝历代的女子们，李陵们的那点委屈还真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