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怔怔地看着那只雪白的狐狸，伊氏不由暗暗感叹，这么漂亮的一只小东西，哪里是什么妖孽了呀。让伊氏觉得有趣的是，那只白狐狸并不怕她，而是十分友好地跟她相视了很长时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去，消失在苑林深处。

那天，几乎就在微子启亲王眯起眼睛看着被夕阳染红了的天空，猜度天子为什么让二个弄臣去做卫队的督军的同时，庆馨宫娘娘伊氏正独自徘徊在伯夷叔齐府弟后面的那个皇家苑林里，默默地品味着夕阳下的苑林春光，连同林中的那些珍禽异兽。远处，她的贴身丫环婕予，正在跟守卫苑林的那些个御林军兵士们咯咯地说笑。婕予知道她这个主子娘娘喜欢独处的习惯，因此，每每她来到苑林里，婕予总是知趣地跟她拉开一段距离，或者逗弄树上的小鸟玩儿，或者在树林里采花，挖蘑菇。不过，像今天这样无拘无束地跟军士们说笑，伊氏以前倒还不曾见过到。也许正如婕予悄悄地告诉她的那样，这后宫里的风气是真的变样了，致使丫环们见了男人不再像以前那么拘谨。

比起东宫娘娘姜氏面对这种变化时的一本正经，伊氏却是个听其自然的女人。在她看来，以前丫环们的拘谨是自然的，而如今她们的无拘无束，似乎也是自然的。她不想管得太多。当然，假如此刻姜氏在场，为此把婕予狠狠教训一通，她也会认为是自然的。

伊氏成为庆馨宫娘娘，可说是先王帝乙为当朝天子受辛安排的最后一件大事。在迎娶了东伯侯的长女为东宫正室，再将武成王黄飞虎的虎女册立为西宫娘娘之后，帝乙为儿子在婚姻大事上下的最后一着，便是把她这个亲侄女册立为庆馨宫娘娘。帝乙先王在册立了伊氏之后，曾对自己的兄弟亦即伊氏的父亲说道，现在总算可以放心了，外有商容比干闻仲黄飞虎文武相佐，内有这刚柔相济的三宫娘娘相助，受辛再不济，也可以把个天子给做像样了。据她父亲告诉她，先王之所以要把她立为第三宫娘娘，乃是因为东西二宫娘娘再好，也是外来人，比不上她这个自家皇室的亲侄女来得更加可靠和可信赖。而且，父亲还告诉她，先王非常喜欢她这个亲侄女的那股柔劲儿，从而指望以她之柔，弥补天子受辛刚劲有余而柔韧不足的缺点。她听了只是一味地点头，却丝毫没有吐露自己的心声，没有向父亲坦陈自己心中暗暗喜欢的并不是受辛堂兄，而是伯夷叔齐两兄弟。

当然，她没有向父亲吐露内心秘密的一个根本原因，并不在于她向往成为皇妃，而是由于她知道她的爱慕是无望的。那二个天下闻名的皇室兄弟，跟箕子亲王一样，是属于那种终身不娶，专心致志于自我修行的圣人。皇室家族中的有些女子说起这两兄弟时，几乎全都不理解他们属于一种什么样的男人。但她却十分明白。因为假如让她一辈子独身，她并不会觉得如何的难以忍受。与许多女人受不了没有男人的寂寞相反，她天生是个清心寡欲之人。将心比心，她十分理解伯夷叔齐的不近女色那样的独善其身。她感到遗憾的只是，她此生没有希望跟她真正爱慕和向往的那二个男人作伴，哪怕是与之相伴着一起修行也行。

似乎是为了弥补内心的遗憾，她常常来到他们家后面的这个苑林里。她把这个苑林看作是那二兄弟的化身，只要她一坐到林子里，就像跟他们坐在一起一样。她可以在这林子里默默地坐上很长时间。秋天的时候，她一般都在清晨时来这林子里枯坐；而在春日里，她则选择夕阳西下的时分。因为那二兄弟喜欢在秋天的黄昏到林中散步，而在春天的早晨到林中做静心。

她故意与他们错开来林中的时间，当然是为了不想碰上他们俩。她十分害怕碰上他俩，就像她平日里受不了中午炽烈灼人的阳光。她喜欢在春天的朦胧黄昏里品尝他们早晨静心时留下的气味，一如她乐意在秋天的透明晨曦中辨认他们隔天黄昏走过的足迹。由于错开光顾时间而来的距离感，非但没有使她跟那兄弟俩变得生疏，反而使她的思念和向往升华得如同宁静的苑林那么圣洁，并且无比隽永。

心中有了这么一份美丽的宁静，在现实生活中她也就感觉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接受的了。她十分自然地跟天子在一起，没有让天子感到如何乏味，致使天子有些惊喜她这个木头人似的小堂妹，其实并不是个让人兴味索然的女子。当然，反过来，天子对她的品味，却是相当粗疏的。天子从来没能走进过她的内心，她也明白天子走不进去。哪怕是她怀上了天子的小皇子，天子在她心目中还是以前的那个堂兄。她生下小皇子武庚的时候，看着那个小生命感觉十分的欣喜，对天子作了个比方，说小皇子就像春天里的一片绿枝。天子听了，说她比得很有诗意。天子说完就匆匆忙忙离开了，连交换一个眼神的温馨都没有留给她。

那次，倒是坐在一旁的母亲，注意到了她的这种感受，在床边静静地握起她的手，表示关切，也是安慰。然后，母亲轻轻地对她说了句，天子就是天子。她同样小声地回答母亲说，堂兄就是堂兄。母亲笑了，而身旁的小皇子却使劲哭了。母亲笑得她十分宽慰，小皇子哭得她十分开心。她一面把小皇子抱入怀里，一面对母亲说，这孩子的哭声真是洪亮。她感觉就哭声而言，小皇子武庚跟天子很像。只是随着小皇子渐渐长大，她发现孩子那付木头木脑的样子，实在是继承了她的秉性。当然，武庚到底像父亲还是像母亲，在天子是很少留意的。

天子的确就是天子，平日里被太多太多的人们包围着，难得到庆馨宫来问候她们母子俩。自从妲己进宫后，天子更是忙得无暇顾盼。好在她也没有因此觉得有什么委屈，就像她此刻静静地坐在夕阳下的苑林里，呼吸着那兄弟俩早晨呼吸过的空气，觉得十分的满足。唯一让她感到有些不适的，乃是担心刚满五岁的武庚被莫名其妙地卷进后宫那个人际纷争的旋涡。

那天晚上，当小武庚泪流满面地跑进庆馨宫时，她还以为儿子又被姜氏的那二个皇子哥哥欺负了。她没想到这孩子居然是在为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娘娘哭泣，他一面哭着一面告诉母亲，他趴在东宫大殿的窗子外面，看见有个娘娘被吊在梁上打得血肉模糊。

她赶紧把孩子拖入怀里，给他擦着眼泪说，母亲知道了，好孩子。

她的确早就知道了。她亲眼看见被黄娘娘抓住的窈窕如何一声不吭地站在她们三个主子娘娘面前，只是在姜氏准备跟她们商量如何处置的时候，她借故离开了。每每姜黄二氏处理这类事情，她总是不愿意置身其间。为此，黄氏有一次忍不住说道，三妹不能再坐一会么？姜氏马上替她对黄氏解释说，三妹是个清淡人，咱就不要勉强她了。

在她心目中，姜氏虽然跟她是同类人，但至少还可以彼此说说话，而黄氏在她看来却是个完全不可理喻之人。且不说黄氏出自武门的那种粗俗，最让她受不了的是，黄氏的脑子里充满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比如，黄氏会经常向这个嫔妃打听那个嫔妃背地里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找那个嫔妃询问这个嫔妃私下里做了些什么。黄氏甚至还建议姜氏把所有的丫环们全部召集到一起，教她们如何监视她们各自伺候的娘娘们。据说，姜氏那次派喜姝深更半夜的出去刺探嫔妃们的不轨，也是黄氏在一旁出的主意。若干年以后，当她跟妲己说起黄氏时，她感叹道，这个娘娘好象不是咱们朝代的人。妲己像是被她提醒了什么似地噢了一声，然后告诉她，那个云中子倒是说起过，这姓黄的一家子都是来自从几千年以后的一个日月王朝。她听了点着头说，这也许是有可能的。因为她觉得黄娘娘的那些个言行举止实在是太古怪了。

然而，不管黄氏是个多么古怪的女人，她却不愿意跟黄氏产生任何纠葛。无论黄氏说什么，哪怕再离谱，她也只当没听见。她私下里也从来不非议黄家的任何人，除了有一次听比干宰相对她父亲说起黄飞虎带着大队人马差点闯入伯夷叔齐家的皇家苑林一事时，她忍不住对比干宰相说道，幸亏被你们二位大宰相阻止了，要不然，真是不堪设想啊。

正如她不能设想那个皇家苑林被人踩踏得不成样子的情景，一想就感觉心中隐隐作痛，孩子渐渐大了之后，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听到孩子的哭声觉得好听，而会被孩子哭得心疼起来。那天晚上，武庚哭得特别伤心。以前被姜氏的那二个皇子哥哥欺负后，武庚也曾在她怀里哭过，但都没有这天晚上哭得如此伤心。武庚这晚哭得她心如刀割。尤其是听到武庚告诉她那个奇怪的感受时，她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似的，一阵刺痛。武庚告诉她说，当他看着那个娘娘被吊打时，看着看着，突然感觉那个被吊打的娘娘好像变成了自己的母亲。

也许是那样的刺痛，她后来默许了婕予去天仙宫求救。想到婕予深更半夜前去天仙宫，让人知道了会产生疑窦，她又特意让婕予带上武庚。她关照婕予说，武庚这么伤心，你不妨带他去见见他父王吧。

天仙宫第二天传旨让侍卫长武乙把窈窕等人从东宫带走，倒是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只是，当天夜里婕予孤身一人返回，把武庚留在了天仙宫，却是她不曾料到的。婕予告诉她说，妲己娘娘见了小武庚，特别喜欢，于是，天子就把那孩子留在了天仙宫。

武庚不仅在天仙宫住了好些天，后来天子和妲己带着一大堆人去朝歌郊外度假时，也把武庚一起带去了。当姜氏的那二个儿子殷郊殷洪，到东宫来跟姜氏吵着问道，父王为什么只带武庚而不带他们俩时，她坐在一旁觉得特别尴尬。而姜氏一反平日里的体察入微，仿佛没见到她那么尴尬似的，把自己的二个儿子狠狠地教训了一通，并且还话中有话地说道，你们父王带谁出去是你们父王的事情，你们跟我吵个什么呀？姜氏话音刚落，黄氏马上接上去说道，做儿子的就该时常体贴大人。要是儿子不像个儿子，还不如我这么无儿无女的来得干净。

黄氏说得她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又痛又难受。她很想对黄氏说点什么，无奈她天性不善争执更不会吵架，想了老半天也不知道该对那二位娘娘说什么。最后的结果，依然像往常那样，一旦话不投机，或者事不如意，她便起身告退，一走了之。

她那天告退的时候，黄氏固然像以往那样的爱理不理，让她感到反常的是，姜氏的脸色居然也有些冷冷的，不再像以前那么客客气气。虽然姜氏那样的脸色乃是事出有因，但在她看来，这毕竟不像姜氏一贯的为人。在她心目中的姜氏，乃是个可以领袖群伦的女中豪杰。比起黄氏，姜氏的心胸应该开阔得多。她没想到姜氏会那么计较她儿子的事情，相反，姜氏那二个调皮捣蛋的儿子经常欺负武庚，弄得武庚一次又一次地哭回庆馨宫，她却从来没有跟姜氏计较过。她身边的婕予，不知对她说了多少遍，让她跟姜氏说说，应该教教殷郊殷洪两兄弟如何爱护武庚小弟弟，但她每次都摇摇头，不愿采纳。

随着夕阳的西下，林中的光线渐渐暗淡起来，就像她的心境一样，被武庚搅入后宫的人际纷争弄得不无黯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一只孔雀朝她姗姗地走过来，走到离她不远的地方，站下。接着，那孔雀好像要伸个懒腰似的，直了直脖子，朝她徐徐地打开了雀屏。那五彩缤纷的雀屏，在夕阳的余辉中，与其说是绚丽的，不如说是幽雅的。于是，方才的烦恼一下子烟消云散。对着那只美丽的孔雀，她情不自禁地悠然一笑。与此同时，身后远远地传来一阵欢呼声，想必是正在说说笑笑的婕予和那些军士们，也看到了孔雀在夕阳中展开的彩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