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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天子好象打了个大胜仗那般的快乐,妲己反而感到有些忐忑不安。她本来想把西伯侯留在朝中为官,一则是给西伯侯一个改口的机会,再则也想伺机笼络这位举足重轻的诸侯。但她不知道那位大宰相为什么要把西伯侯关起来,而另一个大宰相居然也如此作想,仿佛二人早就商量好了一般。而且,更让她难以坚持己见的是,她感觉天子其实也倾向于囚禁西伯侯。她能明白天子对西伯侯那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敌意,并且明白天子囚禁西伯侯与其说是出于政治谋略上的考虑,毋宁说仅仅是图个痛快罢了。但她不明白二个宰相大人的用意。相对于天子的头脑简单,二位宰相可是深不可测。从他们在谈话之间不断扫来扫去的眼光和莫测高深的神情上来看,他们不仅事先跟西伯侯有过交谈,而且彼此还有相当密切的私交。在她跟西伯侯对话的当口,他们二个虽然一声不吭,但她却始终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感觉到由于他们的存在而对她构成的压力。她当时之所以提出赦免西伯侯并且留在朝中
为官,其中一个因素也是基于那样的压力。她本来是想提出一个皆大欢喜的方案,从而向他们三个而不仅仅是西伯侯示好。她在宫中除了天子,举目无亲。她是多么希望能得到朝中重臣和各方诸侯的同情和支持,以使自己能在宫中站稳脚跟。她没想到,那二个宰相会毫不留情地把西伯侯关起来。而且,无论是二个宰相还是天子本人,他们全都没有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或者说,他们全都没有替她想过,更不用说为她着想了。那二个宰相是出于他们那种她一点不懂的政治谋略,而天子则是出于她就算明白也无法劝阻的个人喜好。不错,确实是她问倒了西伯侯,但她之所以问倒西伯侯,并不是她讨厌西伯侯,而是她不得不站出来自卫,就象她当初不得不骑上马冲出城外,向崇侯虎说出那番话一样。然而,他们当中没有一个留意到她的这种苦衷。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自己十分陌生的世界,一个完完全全为男人所有为男人而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根本没有她的位置,而这个世界之所以没有她的位置,又完全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或者说,仅仅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正是由于这么些缘故,不管事后天子如何的为她骄傲,如何的亲她吻她,她都提不起精神。她不觉得自己取得了什么胜利。相反,她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独。那孤独是如此之深,以致她发现连那么挚爱着她的父亲,都突然变得遥远起来。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四周是高高的围墙。那围墙就象四个怪兽一般,配合默契地不断朝上生长着,并且越长越高,直到快把整个天空都遮住了,还在没完没了地往上增长。那是一种极其冷漠的增长,无论她如何恳求也不会停下来。那种冷漠就象那二个宰相一样,不管她怎样的向他们示好,他们依然照着他们的游戏规则行事。
醒来后,她泪流满面。为了不惊动身旁象孩子一般熟睡着的天子,她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子,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星空。那一刻,她想起了妹妹妲庚。她记得小时候经常跟妹妹一起看着繁星闪闪的夜空,然后数着星星,互相争说自己是天上的哪颗星。她总是挑最亮的一颗,而妹妹总是喜欢做最远的那颗。她不知道此刻妹妹是否也在冀州家中,象她一样看着星空。但她感觉很可能是的,因为她跟妹妹从小就能互相感应。假如姐姐不高兴了,妹妹也同样会莫名其妙地悲哀起来。同样,要是妹妹得了什么病,姐姐也会感觉一样的不适。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应该高兴些才是,要不,远在冀州的妹妹也会陡生悲伤。
不管她后来有没有高兴起来,她心中的这层阴影却是怎么也无法抹去了。若干年以后,也正是因为她内心深处的这番凄苦,使她不顾一切地投入了伯邑考的怀里。
似乎感应到了妲己那个伤感不已的恶梦一般,在她和西伯侯舌战的第二天,天气骤然变冷,不仅刮起了凛冽的西北风,天空中再度飞起了雪花。比起前几天那场悠悠然的冬雪,这场雪可是下得铺天盖地,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埋在漫天飞舞的银白色里一样。
妲己听说,西伯侯姬昌就是在这片白茫茫大雪中被押去久里的。离开朝歌那天,二位大宰相一起为这个声名赫赫的八卦大师饯行。妲己不明白这二个宰相为什么要如此装模作样,既然建议天子把人家关起来,却还要那么假慈悲。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官场政坛吧。
不管怎么说,妲己听鲧娟悄悄告诉她说,这次西伯侯可算是栽了个大跟斗,朝中的文武百官非但没对他表示同情,反而互相窃窃私议,这个满肚子学问的姬昌,原来也不过如此。至于一向不被西伯侯放在眼里的费仲浑尤,更是幸灾乐祸,逢人便说西伯侯如何如何被苏娘娘说得哑口无言,最后不得不可怜兮兮地跪地求饶。妲己听了,忍不住长叹一声,唉,他们二个也踩乎起人家来了。西伯侯再有不是,也是一只老虎;他们二个再能折腾,也不过是二条走狗。鲧娟笑笑,对她说道,娘娘此话有理。不过,他们俩虽说都是小人,对娘娘倒是一片忠心。妲己不解地看着鲧娟,此话怎么讲?鲧娟凑到她耳边,小声告诉她说,她听见他们二个已经在跟悄悄地天子进言,说是要让天子废掉姜皇后,改立她苏娘娘为皇后。妲己听了,惊讶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等妲己回过神来后,一再关照鲧娟,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此事。她说,那二个家伙哪里忠于我了,简直是在把我往悬崖上逼呀。他们只知道讨好天子,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然而,就在鲧娟告诉她此事的当天晚上,天子果然试探起了她的口气。天子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她说,我看你哪,比宫里所有的娘娘都强,你应该做皇后才是。
她听了赶紧对天子说道,我才刚刚被西伯侯的那番话吓了个半死,你又拿这种话来吓唬我!
天子笑了,说,你害怕什么?有我在,谁敢碰你一根毫毛?
她没有吭声,接下去赶紧换了个话题说,西伯侯被送去久里后,朝中有什么议论没有?
天子摇摇头说,如今人人都在夸你,好象谁也不再在乎西伯侯如何如何了。
唉,她轻轻地叹口气说,现在他们是都在夸我,哪天我倒霉了,那下场可是比西伯侯还要惨呢。
哎,我说你呀,天子一面将她拥入怀里,一面说道,怎么越来越象个小大人了。记得我们初次遇见的时候,你笑得多么灿烂。
她伏在天子肩头幽幽地说道,要是时光能倒回去的话,我还会笑得那么灿烂的。
那为什么现在就不能呢?
不知道。也许是现在这天太冷了吧。你看,这雪老下个不停,好象要永远这么下下去了一样。
不会的。也许明天就会停住。等天一放晴,咱们就出去在雪地里好好玩儿。唔?别胡思乱想了。天一晴,一切都好了。
天子这么哄她哄了老半天,使她只好又变成一个爱撒娇的小姑娘。不管她曾经在天子面前如何象一个大人似地跟西伯侯唇枪舌战,但天子还是喜欢她象个小姑娘那么撒娇的模样。她有时想想觉得很好笑。她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想到自己用大人口气说话时感到好笑;而她不得不用大人的头脑为人行事时,她又为自己那种小姑娘般的天真感到好笑。她有一次忍不住地对天子说,进宫以来,她越来越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大年纪了。有时觉得自己依然十五岁,有时觉得自己已然五十岁。她说得天子呵呵大笑,而她被天子这么一笑,更加弄不清楚自己的年纪。
不过,不管她如何恍惚,第二天倒是果然天晴了,而且,她的心情也果然好了起来。她发现她在宫里经常遇到的那种多少带有挑战意味的目光,突然随着这场大雪的终止而消失了。不仅那些丫环,就连一些平日里对她侧目而视的嫔妃,见了她都变得满脸堆笑。虽然她感到那笑容后面多少带有几分惧怕,但依然觉得象冬日的阳光一般温暖。至少,在那样一片不管是真是假的笑容里,她没有再做独自站在冰天雪地里的恶梦了。
那天,她跟天子一起坐在御辇里出去踏雪的时候,看见三宫娘娘恭恭敬敬向天子和她行礼。她在回礼的时候,瞥见姜娘娘朝她微微一笑,而黄娘娘则不再象以往那样 狠巴巴地瞅着她,而是悄悄地把目光避了开去。
看来,果然是天晴了。当御辇走出宫门时,她心头顿时感到轻松起来。不管这情形能持续多久,至少她眼下可以开开心心地玩上一阵子。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当御辇走在阳光下的时候,整个世界明亮得如此的耀眼,仿佛从来没有过任何黑暗一般。她眯着眼睛看着雪亮雪亮的天空,不由冒出一个愉快的念头,也许一切真的都会好起来,就象天子说的那样。
怀着那样的心情,她后来跟天子在雪地里玩得十分尽兴。那天晚上回到天仙宫,乘着彼此都在兴头上,她悄悄地问天子说,今天夜里能不能让她的侍婢鲧娟也沐浴一下龙恩?天子朝她怔怔地看了会,对她说,我的每一个晚上都是你的,你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好了。
事后天子告诉她说,他从来没想到她会想出这么个主意。而且,天子说,感觉倒也挺不错的。她说,人家鲧娟本来就不错,只因为是个下人,才一直没能引起注意罢了。天子于是对她说,他之所以感觉不错,是因为鲧娟是她的婢女。天子说,凡是跟她有关的一切,都是不错的。
当然,比起天子不错的感觉,鲧娟对她则更加感激不尽。鲧娟说,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这么一份荣幸。鲧娟说,娘娘心里如此想着奴婢,奴婢就是为娘娘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
结果,经过一番折腾,那年冬天,妲己过得倒还是相当温馨的。许多年以后,她有一次对天子说,在她感觉好象大祸临头的时候,事情却会出乎意外地好转起来。她接下去没有说出的意思是,当她感觉顺当的时候,也许真正的祸事会不知不觉地降临到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