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桑塔格念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终有一天自已的文章能在《党派评论》杂志上发表。我在大学时期则相信一点:写中文文章要登上《明报月刊》,才算是最高荣誉。
据说《党派评论》发行量仅仅是三千份,但说不定对年轻桑塔格来说,那是所圣殿,门坎自然高,当它的作者不容易,当它的读者又岂应容易?那是「高额」纽约知识分子的核心刊物。
我在大学预科那年开始看《明报月刊》,上大学后更一期不缺,虽然印象中没有踫到别的同学跟我谈起过《明报月刊》,不过我坚信在大学象牙塔以外,在香港和一个叫海外的地方,有个广阔的天地,里面都是知识分子,而他们个个看《明报月刊》。是的,是的,我知道不可能个个看,在台湾是不容易看到,在大陆是看不到,知识分子本来就众口难调,何况是在1970年代,分歧大着呢。可是平心而论,或者以后见之明,由60年代中至70年代末,两岸三地及那个海外还有比《明报月刊》更好看的中文「知--识--份--子」杂志吗?就算67年在香港创刊的《盘古》杂志,开始的几年颇有意思,当时兼任编辑之一就是《明报月刊》的胡菊人--
胡菊人等离开后,后来的《盘古》让人没法看。
70年代中我的口味虽已变得嬉皮兮兮、姿态也摆得新左兮兮,心底仍惯性的惟《明报月刊》马首是瞻,所以当我大学毕业后两年,重新试着用中文写文章时,第一篇上万字的长文是给《明报月刊》,而不是给自己办出来的《号外》杂志。
那是胡菊人时期,我当时所有看过的《明报月刊》都是他主编的,心目中他就是《明报月刊》,代表着知识分子。我还读过他的《坐井集》,看到过他青年导师般的照片,像是认识他,但他却不会知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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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个未经约稿的首次投稿者。他把这个新人的文章在1977年10月和11月分两期刊登,上篇放在该刊第一篇文章的位置,并在「编者的话」里推介。这超出我的期待,受宠若惊。
文章谈的是华人移民美国的事迹,是依据我在波士顿做的论文改写的。那阵子我写文章一味追求细节堆砌,不加情感或主观评语,以为这样才够酷,连标题都不成句的叫《美国的早期华人移民》之类,招来胡菊人的修改,出刊时变成《华人移民美国血泪简史》,完全毁了我的酷。文章的最后,我结束得很突兀,却自以为是一种反讽的低调风格:「一九四三年,罗斯福总统废除所有排华法例,每年准许一百零五名华籍人士入美境居留,同时已在美的华人可以归化美籍。」我该预想到民族感情丰富的胡菊人不会放过我,果然他在我的文章之后另起了一段,补上一句:「华人可以松一口气了。」
说实在的,他这句子在语气上己经很照顾我了,只是心态上我们是两代人,他那辈知识分子的花果飘零悲情是我没有的,更不说我辈很多人根本不肯用知识分子四个字,除非是作反讽用。
文章发表后,当时《明报》副刊主编三苏也来电约见,一下子得到大佬们的表扬,我继续装酷,其实已轻飘飘。现在想起来,两位前辈扶持新人的慷慨和热情,值得敬佩。
之后我还写过一篇谈新左文论的文章给《明报月刊》,就再和该刊无缘了。在《号外》出版一段时期后,胡菊人在他读者甚多的《明报》副刊专栏上给过《号外》相当正面的评价,只补充说可惜《号外》谈太多时装这类没有长远价值的潮流玩意。他大概没想到可能是我们小时候看了他介绍的存在主义,才变成荒谬、虚无的享乐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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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开玩笑。
我们一直没有私交,后来他和名记者陆铿办《百姓》杂志,我依旧是读者,那时候我的很多想法已有所调整,发觉我们之间的差异不大,尤其在正义、良心、知识分子责任问题上,胡菊人仍然是值得信任的。
信任到什么程度?这样说吧,假设当时的某一天,我睡意蒙眬的给吵醒,有人气急败坏的说:这是个大是大非的时刻,你一定要站出来表态,快说,你站在哪一边?我说:到底是什么事,给我点时间,让我先弄清楚状况……那人说:不行,现在就得说,你站哪一边?这时候我只得说:好吧,不过你得先告诉我,胡菊人站哪边?他站哪边我就站哪边。
﹝原载《万象》、《中国时报》人间副刊、《明报》世纪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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