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参加一个研讨会，谈的是香港电影史上的传奇，即从1950年代中开始的十多年里，在国语片市场一度力压邵氏公司的国泰电影懋业公司﹝电懋﹞。在会场上，我突然弄懂了自己对电懋的暧昧感觉，为什么是既熟悉又陌生。据一些学者的研究，电懋的大部份国语片摆明是针对我的一家而拍的，即49年后从大陆移居香港、台湾、星马或海外，原籍江浙或北方的中产阶层。可是，去看电懋电影的只是我的三个姊姊，不是我。

 我记得姊姊们看完回家还天花乱坠兴奋半天的电懋片子有：《曼波女郎》、《四千金》、《情场如战场》、《龙翔凤舞》、《青春儿女》、《玉女私情》、《空中小姐》、《香车美人》、《二八佳人》、《家有喜事》、《六月新娘》、《长腿姊姊》、《心心相印》、《野玫瑰之恋》、《南北和》。看片名就知道，大多是以女角为台柱的女人戏，特别是青春浪漫喜剧。这些片公映的时间是1957年至1961年之间，之后再听不到姊姊们谈电懋了，二姊、三姊改去看更时尚的英美青春浪漫剧，大姊看黄梅调影片和亲北京的「左派」公司在文革前小阳春时期拍的国语片如夏梦主演的《三看御妹刘金定》、《金枝玉叶》。此后电懋的片子也不是我耳濡目染的家庭生活一部份了。

我爸一以贯之只带我和弟弟去看好莱坞动作类型片-- 西部牛仔、二次大战、希腊罗马力士。 我妈看戏永远随丈夫和儿子，故亦错过了以她为理想观众的电懋片。

现在回看数据，可能只有两部电懋影片我是在首轮电影院看的：

卜万苍导演的《苦儿流浪记》：我的第一部苦情片，看完后偕弟一起向父母抱怨半天。其实看到萧芳芳赖以为生的猴子冻死在荒野，我很伤心，另外那首主题曲《世上只有妈妈好》，也让我莫明的忧郁。不过，我们还是宁愿父母带我们去看动作片。

易文导演的《星星·月亮·太阳》，全家一起看，因为有爱情也有战争，其实没什么火爆场面，只看到装备精良的国军走来走去。还好有叶枫 -- 那阵子在月历牌上看到她露肩的照片后，就喜欢她了。

不过叶枫的魅力没有大到驱使我去看她演的女人戏。另外，电懋一代玉女尤敏与日本东宝公司靓仔宝田明合演的《香港之夜》、《香港之星》和《香港、东京、夏威夷》也不是我欲望的对象。叶枫尤敏尚如此，张爱玲更不用说，当时根本不知道她是谁。除《情场如战场》和《六月新娘》外，我记不得我姊有提起过张爱玲编剧的《人财两得》、《桃花莲》、《南北一家亲》﹝秦羽合编﹞、《小儿女》、《一曲难忘》、《南北喜相逢》。

或许我是个鲁钝的男孩 --正如大部份的男孩，或许我家崇洋片，不过作为一个典型的电懋片目标家庭，从我家的观影历史也可以感到电懋的国语片 -- 该公司也拍点粤语片 -- 除了有族群和阶层的取向外，还比较偏女性，相信亦曾吸引了不少教育水平较高的粤籍女观众。

这就说到香港另一大类电影 -- 粤语片。在电视时代之前，我跟着广东番禺籍的家佣去电影院看过一两回白燕主演的《回魂夜》之类的粤语恐怖片和神怪片，但绝不肯看苦情的文艺片或剧曲片，就是说粤语的女人戏。粤语片的观众其实包括已学会粤语的年轻外省男人，他们去看的是武侠和功夫片：我也曾闹着跟年轻同乡叔叔去看关德兴演的黄飞鸿。平民化的粤语片，当时在类型和题材上似比国语片更多样化，并吸引了一些非粤籍的男观众。

1963年，我家装了黑白电视 -- 香港到71年才有彩色电视，第一个晚上看的是新马师曾主演的粤语片《怪侠一枝梅》。十来岁的乖小孩，在家时间多，看电视也多，我在电视上吸收了大量的旧粤语片，看到李小龙演街头顽童、七小福搞怪、吴楚帆发疯时说「食碗面、反碗底」、谢贤胡枫难兄难弟、陈宝珠在《五毒白骨鞭》里演反串少侠，自报名号「我姓余名齐飞」。50、60年代的粤语片通过电视，不知不觉间成了我的电影粗粮主食，数量上远超过在影院看的西片和国语片，换句话说，粤语片的所有类型在我的少年期终于都被看遍了，包括之前不肯到电影院去看的文艺片、女人戏。

在影史的评价上，写实文艺片被认为是香港50、60年代粤语电影的最高成就。到了80年代自己干电影这行，发觉大伙永远是在平民的旧粤语片而不是中产的旧国语片里找原型，而且不断把粤语片的既有类型翻出来重拍，除了文艺片这种类型。70、80年代香港电影界没有去继承的，恰恰是被后来的评论界认为是最优秀的东西。

当香港黑白电视在60年代用大量黑白粤语片做为常态节目，影响扩散至我这类外省家庭的同时，粤语片制作却陷入了短暂但严重的衰退期，由1961年的222部，掉到1971年的一部。这里，有必要谈一下1967年，华人电影很关键的一年，也是我看电影的拐点……

﹝原载《万象》、《中国时报》人间副刊、《明报》世纪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