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方(以下简称“王”):在我们今天这个技术崇拜的时代里,不仅“死亡是什么”需要重新定义,同时,“我们如何死亡”也在重新建构,当然,死亡的意义更需要重新诠释。简单地讲,死亡已经绑定医疗技术,尤其是器官替代与支持技术,从某种意义上讲,今天的死亡就是关机时间,抑或是停电时间,而不是生物器官或生命体的瞬间自毁进程,意念中的油尽灯灭(寿终正寝),宗教及民间传说中的阎王爷、上帝或者死神“吹灯”的时辰。您作为重症医学(ICU)专家,也作为有哲学情结的临床大夫,如何看待现代医疗技术对死亡的干预与意义重审?
席修明(以下简称“席”):重症医学科的确是生死桥头,它是现代医院建制中救助和维持生命技术含量最高的部门,在影视作品中,在无论是业界还是百姓印象中,它是一个“决生死”(技术)的地方,其实,这里也是一个“惜生死”(宗教)、“达生死”(哲学)的圣地。可惜,遵循效用主义的价值尺度,后者被遮蔽了。也就是现代医学的一个排他性现象,技术的气场(实用主义)太强,哲思(人文主义)的花朵难以自由绽放。
王:“死亡是个体生命无法抗拒的归宿”,即海德格尔所称“人是向死的存在”(being towards
death),后来被简约归纳为“向死而生”,其实,中国哲学家也常常讲“生寄死归”。既作为一个哲学命题,又作为一个医学母题,无时不在纠缠着人们,视死如归在传统文化里是一种安宁的存在,人们通过村头的葬礼学习接纳死亡的课堂,人人都知晓本体生命的归宿,那就是归天(田),那一天意味着黑夜到来,星空降临,和逝去的祖先会合,或归于大地母亲的怀抱(入土为安),无需反抗,欣然追随。然而,今天的技术打碎了传统的死亡文化,给予人们不断推迟甚至逃避死亡的理由(不知所终),于是,反抗(通过技术干预)死亡成为时髦。您作为ICU专家,认为应该如何把握顺应与干预(反抗)的张力?
席: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有一种浪漫主义的企求,那就是“生生不息”,超级长寿(八百岁)的彭祖尽管是传说,历代帝王依然将他作为个体生命的榜样,长寿丹、不老泉一直是方术家忽悠帝王的法宝。对于百姓来说,过度眷恋生存的宣言就是那句“好死不如赖活”的格言,即使生命尊严、生活质量降到冰点也以“活着”作为个体存在的骄傲。诗人笔下称之为“苟且偷生”(无尊严、无德行的生活),能偷一寸是一寸,从某种意义上讲,ICU技术就是一种“协助偷生术”(抢救的要害在“抢”)。假定的竞争者都是上帝或者死神。既然是“协助偷生”,前提还是必须接受和顺应死亡的自然事实的,干预总是有限的,有条件的,而不是万能的。ICU技术其实无力改变人类对于死亡的基本境遇,即无奈(无能)中寻求希望(偷生、抢救),这样看待死亡不是消极被动的,恰恰是一份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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