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睡不着,步到楼下。残缺的月,疏朗的星,狗吠此起彼连。啊,讨厌的狗吠!你在我耳边聒噪了三个夜晚!
哦,死神,你多么卑劣!你怎么只能威临这幼小的生命,捉攫这孱弱的躯体,扼杀这脆嫩的根芽!我今在这里向你宣战了。你敢来么?
不远处的机器轰鸣。生命是无限的。
人定,可以胜天。人定胜天。
睡了一会儿。待我醒来,她已经安定了。又说是注射了“非那更”正在给她扎针,在腿脖上。她说“在屁股上扎针。”后来给量体温,从肛门,她说:“象解大便了”,声音都很微弱,还偶尔说别的什么,梦呓似的。小声地呼唤可以使她睁眼看看你。全不哭闹了,但仍未全昏迷。
现在是三时许。应当是一个新的日子了,一九七四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
她妈妈看到这个样子将会觉得怎样呢?
是否是向死亡逼近了?如此地安定,异乎寻常地安定。可能还联想,或梦想到别的什么,还提说到什么“沙子”。也许会象是“烛光斧影”一样地成为千年不解之迷吧,这“沙子”。
继续在挂吊针。
“小红啊,——”立即答道“嗯”,阳平声。“要不要妈妈来啊?”眼睛睁大了,眨了一下,肯定地答道“要。”“还要哪个来吗?”岔掉了:“主要是想解大便和小便。”“噢,什么时候——现在啊?”愣了一瞬:“说不上来。”又闭上了眼。过一会,又小声地梦呓了几句,又闭上了眼。
忽然说:“我头昏。”声音极其微弱。
给检查了一下热水瓶,热水袋,水温温的......
“小红啊——”“呃”,“你看到我啦?”“没。”......
稍停,忽然说:“挑面条子。”问:“怎么挑面条子?”“不是说吃挂面的啊?”她反问道。啊,我朦然了。“你想吃面条子啊?”“嗯。”“肚子饿啦?”“嗯。”我多么希望面条子就在手边,立即端上来。但我不得不骗骗垂死的孩子:“等一等,等妈妈来了就挑。”......
“裴阿姨说——”说什么呢?没有下文了。
仍旧在说一些什么,不时地,梦呓似地,声音极其微弱。
“我脚上一阵麻一阵麻的,身上滚烫的......”啊,是真的么?抑或是错觉?说得这样地平静!
撕了条草纸,写了几个字:“昏睡,时有谵语,神志不清。”搁在“特别护理记录”上。
滴管里的透明液体还在一滴一滴地滴着,是的,生命还在延续。
东南的天空透出了桔紫色。二十五日的白天来临了,在广播乐曲中。看着昏睡的孩子,看着那偶尔张开的眼,哦,明亮的眼珠,仍是那么乌黑的,只是不象往日那么有神;哦,平阔的前额,浓艳的黑发,大耳廓,......哦,我平日注意得太少,娇爱得太少了!多么懂事的孩子,过早地懂得了许多道理,好象比她哥哥还年长!哦,又在梦呓了,微弱得不可辨听。我手托着下巴,倚靠在床头,暗自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广播着今日的新闻节目。远处钟响。是六点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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