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依然是昨天。临床病人的老公也想找人谈谈。问他要不要出去谈，他说已经不需要了，因为他的妻子已经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甚至，已经不能动了。说着，他抬起了他妻子皮包骨头的腿，放手，腿自由落体地落在床上。已经没有感觉了。问，还能进食吗？回答已经几个月没有进食，只是通过鼻刺挂营养液了。

    20多年的夫妻啊，就是最后这一段时间了。男人坚持24小时陪伴，独自陪伴和照顾，这样的日子从检查出来有肠癌已经一年半了。之前每次化疗，离开，回家休养，再回来，继续化疗。这次进来已经快三个月，再也回不去了。

    男人要哭了，眼睛里眼泪在打转，面部肌肉抖动的厉害，还在克制。他告诉我，医生已经问他要不要用什么方法帮助妻子早点结束，也让他早点解脱。他说不要，说我们毕竟是20多年的夫妻啊，现在哪怕没有知觉，起码我可以再多看到她一天，多陪她一天，我要陪她到最后，到生命自然终止的那个时刻。他说所有的医生护士都觉得他不容易，一年半的一个人的24小时陪伴啊，换了其他人，可能早就自己先崩溃了。他说每天晚上我还和她睡在一张病床上，紧挨着她，看着她还有呼吸起伏的心脏，这是他判断妻子还在不在的唯一方法了。

   床头柜上的手机里连续放着歌曲，都是很老的歌，应该是他们年轻时候的流行歌曲吧，有抒情的，有节奏快的。我问他：是妻子喜欢的歌吗？会不会吵了一点？也许她需要一些宁静的轻音乐帮她放松。回答：她已经听不见了，而且到了这个时期，让她再集中精神去听也是很辛苦的一件事，不想让她那么累了。放得其实都是自己喜欢听的歌。

    说话的间歇，他不时会走到妻子的床头，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脸，轻轻地说一声“乖，乖啊～”。看得我的眼泪也想要落下来。

    儿子在上高三，明年高考，每天会从家里赶来看看妈妈。而爸爸总是不让他久留，因为不想让这里的气氛影响儿子的心理和心情。所以，他觉得我们志愿者“很伟大”，因为这样的环境，如果不是为了爱人，他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呆。太压抑太悲伤太无助了，他告诉我很多医生护士的感受都是难受——麻木——回到对自己对家人生癌的恐惧和担忧——抑郁，所以大家也都认为他很不容易，能撑那么长时间。

    了解了一下他的自我关照，这是癌症病人的家属非常需要做到的。他们必须要给自己时间离开病房，走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去看有生命的树木花草飞鸟，去好好吃一顿饭，泡个澡，给自己身体有放松的机会。庆幸的是这点他一直要求自己做到，为了更好的坚持撑住照顾妻子：他每天早晚到绕着医院跑步锻炼身体，早晚在病房卫生间洗澡，正常饮食读报纸，听音乐。否则我撑不了一年半啊，我一个人啊。妻子不要别人照顾，就依赖他。她在状态还不算太差的时候抱歉地对他说“不要找护工了，你就多辛苦点吧，我也会尽量不麻烦你的”。

    除了生体机能尚未到最后停止运作的时刻，还有病人自己还在坚持，坚持不放弃生命。他们为什么在坚持？在忍受疼痛，在忍受绝大部分的死去？“你知道她是为什么还在坚持？”我问。“为了她的家人，为了能再多看一眼家人，为了能再多感觉到家人”这是每个人在人世间最后的留念吗？这让我想起妈妈的日记本上曾经写过的一句话“我真想多活一些时间啊，想看到楚楚长大，想多陪他们一段时间啊”

男人说：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带她出去旅游过一次，这也是她最大的遗憾吧。她一直要求跟我一起出去旅游，而我因为工作原因老出差而厌倦了旅游。我跟她说你自己去旅游，你和朋友去旅游，甚至你可以找个别的男人陪你去旅游，都没有关系，可是她都不愿意，她就想和我一起去旅游。可是，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男人说：虽然说她这个病有遗传的原因，她爸爸也是肠癌去的。也有性格的原因，她内向不爱说话，郁郁寡欢，每天没有什么开心也没有什么不开心。但是一定有我的原因，肯定是我不好，让她在肚子里长期有一包气，积压在体内形成了肿瘤。

    有遗憾，有后悔，有自责，有悲伤，男人终于哭了。他说：原来不不想说的，但是我实在憋不住了，我怕我要撑不下去了……他说谢谢你们志愿者，你们真的是很伟大。

    我告诉他，其实我越发觉得我们除了爱心什么都做不了，我们能给的就只是时间和陪伴，在最后的这段路上，从此你不再是孤单的。

    时间两个小时过去了，六点，我告辞离开病房。留下了那里的两个男人和一个弥留的女人，心里满是沉重。路上打了个电话给JEFF对他说：“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旅游，我也真的很想和你两个人去旅游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