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上周五下午三点。
地点:上海市肿瘤医院五号楼。
这里,很多都是癌症晚期。我们被分配到的病人是60出头的男人,胃癌晚期,症状:疼痛、呕吐。
带着志愿者团队给病人准备的康乃馨,我和东振明一组来到了病房。
这里有被疼痛折磨的怎么躺都不舒服,整夜无法入睡,需要靠吃吗啡、打吗啡针、肛门塞吗啡才能稍微缓解疼痛争取几个小时不那么痛的男人。我们自报家门,和他打招呼,称他为叔叔。
一直连续陪伴了几个月在身边的是阿姨,他的老伴。以及,那天请假了的女儿。
夫妻是双职工,家里经济条件似乎不是很好,医药费的经济问题是压在病人心上的沉重负担,似乎是快要压垮他与疼痛抗争的意志力的最后的稻草。他们对医学能够治疗好这个胃癌显然是未报什么期望,病人更多的是担心自己最后的离开会拖垮了全家,全家的身体和经济。这个压力,使得他在时刻体会着疼痛的时候,更加地萌发求死的心愿。
他只是不停地说痛,浑身都痛啊,累啊,怎么都累。他说,我只想快点安乐死,大家就都解脱了。我希望能给我安乐死,我不想活了,我真是痛死了,累死了。他艰难地被扶坐起来,大声地咳,企图咳出点东西来,因为那进食的插鼻管刺激得喉咙也疼也难受了。只有拼命地咳很久,才能觉得稍微舒服点。我们帮着一起端着放在他胸前的盆,东振明帮着轻轻地抚抹着他的后背。
站在床边,一个小时,企图安慰,企图劝慰点什么,然而,在死亡和疼痛面前,话语和所有的道理都是那么无力和无助。说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什么都是太轻松了,因为毕竟那种疼我们没有在切身体验。这个时候,临终关怀,除了陪伴,除了倾听,除了简单的回应,还能做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可以帮助到他?那个时刻,我真的非常想有有经验的人能够告诉我,告诉我怎么才能帮助到这一类长期被慢性疼痛折磨的癌症晚期病人?在那个时刻,你让他们除了有简单的消极的心愿,还能有什么好心情听你说什么,对你说什么。什么关于死亡的思考,人生的总结,生活的回顾,有兴趣的话题,在疼痛面前都是0。
我想起了妈妈最后两天艰难呼吸和疼痛的痛苦,想到她在爸爸手心写得“结束”二字,想到她对爸爸说想放弃治疗,想到她在去世前一天中午对我说的最后的心理话“我太痛苦了,别再拖了,你帮帮妈妈(安乐死)”,想起她最后一天下午在整个等救护车来接她回老家的时候,透过呼吸机面罩,含糊地声音一直在说的话是“打一(安乐)针,打一针,打一针......”。我想,如果我身处那样的痛苦和疼痛,我也会期望能有个尽快的解脱。
然而,还有家人。有那些只要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就要尽万分努力的亲人。有无论如何也无法答应安乐死的亲人。有哪怕生命自然终止之后仍然不愿意放手的亲人。那时,谁说病人不是很伟大,是在为自己的爱人和亲人多忍受更长时间痛苦呢?
病人这么沉重而真诚的心愿,该怎么应答呢?大多数的亲人采取的是本能的逃避,因为我们对死亡的畏惧,所以不清楚该如何面对,也不敢面对,不知道也不敢正面回答病人最后想要安乐死提早结束痛苦和生命的要求。
爸爸对妈妈的回答是:别瞎说,别乱想,我们积极配合治疗!
我对妈妈的回答是:流着泪摇头表示拒绝
这里的妻子则是压着自己的悲伤故作轻松的开玩笑说:安乐死在中国是犯法的,没有安乐死。你每次一状况不好还不是让我马上去找医生吗?
病人又说“不让我安乐死我就自杀,我乘哪天没有人的时候逃出去”
妻子几乎要哭了,却还坚持微笑地扮轻松说:“你能逃到哪里去?你现在连床都下不了”。阿姨说得时候看着我,我看到她眼睛里强忍的泪水,她比我坚强,我想走过去抱抱她。
临别时,东振明说,叔叔你安心养病,我们下周这个时候再来看你。
叔叔说,我希望下一次你们来的时候,我能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迎接你们。
叔叔的话,给了我期望,因为我听出那是积极的,乐观的。
然而,这乐观是我们这临终关怀工作的效果?还是他的善良,为了安慰我们没有白费功夫?
不管怎样,下周我会再去陪他。
志愿者活动结束时,负责人告诉我们下一周有个艰巨的任务:一个病人检查结果出来了,癌症晚期,他本人还不知道,医生和家人准备在下周五告知本人。而他又是敏感、脆弱和情绪化的,医院提出,希望有临终关怀的工作人员在场一起配合完成“告知”事宜。那将是多么艰难的时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心头的沉重。
回家的路上,得到这么一句话,是我们的一个志愿者对病人说过的,据说感动了对方和所有人————
“我们每个人的家都在天堂,我们到人间来旅游一趟,当旅程结束的时候,我们就要回家了。
在她的诠释下,死亡不再是让人悲伤和恐惧的事情,它是回家,是回家的感觉,让人充满了温馨、幸福和美好的期待。我喜欢这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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