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还是尊重她的选择……

安琪

藤椅已从淡黄色走到深黄色了，藤条已经不再紧绷了，右胳膊常倚靠的部位已有残损迹象，我整个身子都埋进藤椅里，像一只小猫，只要在这把藤椅上，这只小猫就永久地捧着一本书，有时是《林海雪原》，有时是《暴风骤雨》，有时是她现在已记不住名字的书本。真是爱读书呀你从小就这样，多年以后当她成为作家时她的妈妈感叹道。

爸爸曾也是爱读书的人，虽然他一直读不好学校的课程。小学都留了两次级，个子比同班同学高出一个头了，实在不好意思再坐在教室里。初中也不上了直接到工厂当了三年学徒，年纪一到就参军去了。在部队里，他发现了自己的文学潜能，原来，读不好书的人是可以写出好文章的。爸爸成为连队通讯报道的写作好手，也成为连队唯一一个上过《解放军报》的小战士。我至今依旧记得爸爸手捧贴有他作品剪报的笔记本时那份得意的脸色。是得意，彼时爸爸早已不再写作，他混迹在一群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间，身上的江湖气压倒了文人气，已变成一个浑浑噩噩的人了。

我看了一眼爸爸刊登在军报上的文章，很短很短的一篇小说，《郑连长的旅行包》，文章以“我”的视角写成。郑连长要回乡探亲了，通讯员“我”帮他拎打点好的旅行包，沉甸甸的，很好奇到底里面装着什么，趁郑连长去洗手间之际偷偷打开一看，除了洗漱用品，就是一本《毛泽东选集》，一颗训练用的手榴弹。 “我”不禁对比自己每次回乡都大包小包装满吃的用的却全然没有像郑连长这般时刻注意学习和训练。今天，当我回忆这篇文章我觉得有一处不合道德但也不能说它就不是生活的真实：“我”，怎么能偷看别人的包呢？

那张发黄的报纸的模样此生不会从我的脑海里消失，在那篇文章里，爸爸署名：黄橙。

妈妈很不乐意我每次把我身上的文学遗传基因归之于爸爸。妈妈是爸爸的另一极，打从踏进校门，就一直是尖子生。妈妈是家中长女，下面还有5个弟妹，“他们都是我带大的”妈妈说。每天放学回家，挑水、家务，帮做小生意的外婆打理果子，不到凌晨不上床。“根本没有时间温习功课”妈妈说。妈妈所有的好成绩全部来自课堂所得。这就是天赋！同样模式的学校教育有的人一塌糊涂如爸爸、有的人如鱼得水如妈妈。初中毕业时妈妈所在的龙海一中特意从百余名学生中精选了36名（男生24名、女生12名）直接读高中，预备让他们冲刺北大清华，妈妈是其中之一。所谓造化弄人，高一刚结束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如你所知，36名尖子生奔赴广大天地上山下乡去了，他们最终的命运反不如那些非尖子生们：他们当年落选尖子班后纷纷考取各中专院校。

现在我想说的是，如果沿着读书—考大学这条路走，妈妈无疑比爸爸厉害。但如果沿着读书—写作那条路走，爸爸就比妈妈出色了。那个埋在藤椅中捧着书读的女孩，实在不是个会考学的人。1988年7月她从漳州师范学院毕业之后就再也不敢考研考博，这一生她的学历就定格在大专，就这样吧。她想。好在她有持续至今的热爱：写作。这热爱从小学的作文开始，一直伴随她到今日。这是她的幸运。写作的天赋和热爱使她在常规的学历之路上另辟出一条路，这条路上走着两个了不起的天才：沈从文和韩寒。但终归还是少的。我们的教育用统一的标准要求海里的鱼和天上的鸟，如果标准是飞得更高则鱼就是蠢才，如果标准是游泳则鸟就是笨蛋。

理想的教育应该是给鱼和鸟各自的标准，让鱼和鸟各自发挥自己的天性而不是用鱼打击鸟、用鸟打击鱼。读《论语》我们发现，在何谓“孝”这个问题上先师孔子如此答复孟懿子，“无违”（合乎礼，不违背），如此答复孟武伯，“父母唯其疾之忧”（不令父母亲为子女担忧），如此答复子游，“今之孝者是谓能养，不敬，何以别乎？”（现今的孝是指能奉养，人们对狗马都能有所饲养，不恭敬，以什么来区别呢），如此答复子夏，“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难在容色。有了事情由子女去效劳，有了酒食让长辈来享用，这就可认为是孝了吗），为什么同样一个问题先师答复都不同，那是因为他的弟子脾气秉性都不同。我们的教育始祖就是这样因材施教。

回想我的女儿从小就对音乐有兴趣，但她的爸爸却一直说她不务正业，一门心思要她走常规的好好读书—考好大学之路。有一回我电话她爸爸，如果孩子确实不是读书种子，还是得送她拜师学音乐，不然考不上好大学。她爸爸不满地回我，“就是有你这种思想，孩子才不好好读书。学什么音乐，专心考大学才是正途。”期间女儿经常自己报名参加学校的歌手大赛，每回都得第二名，第一名一定是那个正儿八经请声乐老师课外教学的同学。一直到高二年级了，眼看女儿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居后，爸爸才决定让孩子走艺考之路，匆匆忙忙找到一个声乐老师、一个器乐老师，开始专业训练。孩子果然有这方面的天赋，如愿考上某大学音乐学院。现在，女儿面临着考研还是出来工作的问题，在我们家长，自然是希望孩子一路读上去最好读到博士，但女儿在考试上就像我，厌烦、害怕，不自信。她只想好好考个教师资格证以便将来找工作用。我们也知道本科毕业在今天算不了什么，也不容易找到好工作，但我还是尊重她的选择。

让孩子按照自己的喜好和天性去走（当然必须是健康的），才是家长应该给予孩子的，最好的教育。

2019-2-7

刊于《教师月刊》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