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背后（15首）

安琪

 

 

《微雨，遵义》

 

到了

我暗暗地说了一声并走出CZ3916

内心竟有一种忐忑，微雨迷蒙，微雨中的遵义

迷蒙，微雨中的遵义，和历史教科书上的遵义

重合于此刻——

 

2018年10月9日，12:10分

 

从历史教科书上走下来的那个我，和静静等我

于微雨中的遵义的这个我

交叠成一个

注视新舟机场“遵义”二字的我。我看到手机

分出了两类人：悠然行走拉着拉杆箱的遵义人

顶着微雨

放下拉杆箱迫不及待拍下“遵义”二字的外地人

 

这红色的遵义

这等同于又不同于中国众多城市的遵义。

 

2018-10-17，北京。

 

 

《清溪峡山庄》

——给梅尔

 

清溪峡山庄

在你的美学旨意中生成你是梅尔

你建成一座神秘

瑰丽的宫殿在丘陵环抱的凹处，你指挥

一百块老门板老桌面从明清时代飞奔过来它们

手牵手心连心组成一方巨型壁挂（每一块都有

奇异的故事你说），你编织绿色草绳

成环环相绕的吊灯

在我仰望的视野之处它橙黄的光晕布散

温暖的情意

你擎扛回来的大芭蕉叶

已站成化石它们有着弧度恰当的体态

你使用过的搓衣板、你走过世界各地

所精心购置的小摆件如今都已在你的山庄找到

最适合它们的安居处

中国绥阳，清溪峡谷！

这个下午我一个一个拍摄下

形状各异的花盆和被花盆喂养的剑兰、百合

茑萝、紫罗兰、北细辛、万年青，我问一株

容貌妩媚的绿植，“你叫什么名字”

它回答我，“梅尔”

这个下午

我一连发布5组微信45幅图片我想告诉朋友们

来吧

来看看中国最美的山庄但陈进用一句话赫然

堵住了我：美是伤害！

 

2018-10-17，北京。

 

 

《清溪峡之夜》

 

我们行走在电灯

不，烛火，还没来到人间的清溪峡

这个夜晚我们：田湘、陈泰灸、周道模

和我

行走在电灯、甚至烛火，还没来到人间

的清溪峡，我们真切地被漆黑吞裹

漆黑又漆黑

漆黑又漆黑的人间，真有力量

有藐视你的力量

有藐视我的力量

漆黑又漆黑的清溪峡之夜

再往前走我们将遇见什么

四维的群山

正使着眼神打着暗语它们无声的密令已被我

感知到——

 

“让他们的腿打颤、让他们的心

发抖、让他们的魂飞散，摧毁他们、吓死他们”

漆黑又漆黑的清溪峡之夜

我们败下阵来

匆匆回到，有电灯的人间。

 

2018-10-17，北京。

 

 

《秋游清溪峡》

 

秋天穿着小袄子

我妹妹说，秋天像个小老太婆，真难看

难看的秋天来到好看的清溪峡

看到一二三四五条船在码头一字排开

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一百个人依次走上船

这就开拔

秋天说带上我，小脚趔趄

这就挤上了船

你好啊，老墨

你好啊，小美

你好啊，黑兄弟

你好啊，印度大叔

秋天瘪着老嘴一一问候了个遍

老墨小美黑兄弟印度大叔回它以哈喽

好啊油

我的小老太婆，安静些吧

你们吵吵闹闹的溪面上的鸳鸯们都受不了

它们扑啦啦煽动灰褐翅膀飞也似地逃离了

现在

溪面除了寂静

就是寂静

绿色寂静、岩鹰的尖嘴寂静、从高处

撒下来的时光之网寂静

我的心也寂静

我是秋天身上的小袄子

有着碎花的小点，老气

但实用。

 

2018-10-17，北京。

 

 

《地心之门：大风洞》

 

而地心之门依然张着黑幽幽的大口

而探险者已经弹尽粮绝，他被洞口吐出像一句

绝望的言辞，他已经在洞里三天三夜却压根儿

没有走到洞的尽头

在他泥泞浑浊的梦里，地之心脏在沉稳地跳动

咚哒，咚哒

他已经要抓到那声音了

他已经要把那声音带到地面了

但突然间一滴水滴到他的梦里把他砸醒

这是亿万年的溶洞

大风洞

他带着这一滴水返回地面

脑中牢牢地嵌着

一朵石膏晶花

 

2018-10-17，北京。

 

 

《地之裂缝：大风洞》

 

在湿漉漉的前行中我摸到的光滑的岩壁

我闻到的黏糊的气息

一切的一切

都与我的生理构造极其相似

我是一个女人

可以生出男人也可以

生出女人，大风洞也是一个女人

可以生出男人也可以

生出女人，当我们鱼贯走出大风洞那条

狭窄而漫长的地之裂缝

男男女女们

被人世之光迎接，仿佛重新出生了一次。

 

2018-10-17，北京。

 

 

《让世界听见：侗族大歌》

 

文字

在侗族大歌面前没有办法就像乐器

在侗族大歌面前没有办法，侗族大歌昨天

让乐器走开，今天让我的文字走开

 

我曾跟随侗族大歌的旋律

一会儿攀爬天堂，混迹天堂花开

一会儿沉入人世，执迷人世喧哗。众低独高

侗族大歌——

 

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终究是人嗓！

 

2018-10-17，北京。

 

 

《迷幻：双河之夜》

 

灯派出它的光晕

它的光晕是黄的，光晕落在我脸上

我的脸上是黄的。月派出它的光晕

它的光晕是白的，光晕落在你脸上

你的脸上是白的。你我并肩游走于

双河之夜

仿佛黑蝴蝶的一双硕大翅膀翩动于

迷幻山谷

我们要齐心

我们要恩爱哪怕仅仅为了维护黑蝴蝶

的翩动我们也要齐心、我们也要恩爱！

 

2018-10-17，北京。

 

 

《天工开物：双河溶洞》

 

请准备好你的尖叫

在双脚踏进双河溶洞的瞬刻

你这样一个妇人

已到中年的妇人

本不应失态，但有一双手伸进你的喉咙

把你的尖叫拉扯而出

你知道同样的一双手

曾握住斧头：劈开岩石、搬运岩石

摆放岩石

同样的一双手曾丢开斧头：鼓捣岩石

灌溉岩石、建设岩石

什么样的手啊在大娄山的肚腹里：雕刻岩石

塑造岩石、肥美岩石、消瘦岩石、明亮岩石

模糊岩石、清醒岩石、糊涂岩石、古典岩石

现代岩石、具象岩石、抽象岩石、赋比兴岩石、风雅颂岩石、现实主义岩石魔幻现实主义岩石批判现实主义岩石、物欲横流岩石空洞无物岩石天工开物岩石……

 

2018-10-17，北京。

 

 

《钟乳石：双河溶洞》

 

一群钟乳石在双河溶洞修行

亿万年过去了，它们想看看自己修行后的模样

于是神从洞外引进一群水

又一群水

组成一面水的大镜子，神说

看吧，你们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羊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马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草喂养羊和马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乌鸦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狐狸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伊索寓言预备装进乌鸦和狐狸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妖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怪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孙悟空降妖伏怪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李白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杜甫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唐朝以便杜甫遇到李白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男身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女身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洞房供男身女身住入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佛祖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迦叶

一个钟乳石看见自己修成花让佛祖拈让迦叶笑

 

更多钟乳石什么也没修成，还是钟乳石。

 

2018-10-17，北京。

 

 

《绥阳：诗与歌之夜》

 

哈利路亚

皮特和他的吉他，从匈牙利赶来

在绥阳之夜诗与歌狂奔的体内皮特和他的吉他

是最为汹涌的动脉

而我是静脉

 

哈利路亚

皮特的歌声、吉他的弹拨声，绥阳之夜

十二背后，双河溶洞232个支洞都回荡着皮特

和他的吉他的匈牙利口音

我到过的大风洞

和水洞最为兴奋，它们跟着节拍，唱：
梅尔，梅尔！

 

哈利路亚

美国人麦克、墨西哥人马露、以色列卡汉、法国

杨王曼施、荷兰池莲子、加拿大索菲……都跟着

哈利路亚

中国花语，也跟着哈利路亚，这个被耶稣基督

拣选的女人，有着令人羡慕的旺盛生命力

 

哈利路亚

爱啊，爱！情啊，情！爱情啊，爱情！

哈利路亚

诗啊，诗！歌啊，歌！诗歌啊，诗歌！

绥阳啊，绥阳！

平生第一脚踏上的贵州大地就是你

绥阳！

 

2018-10-18，北京。

 

 

《双河溶洞诗会之后……》

 

为双河溶洞美色所诱惑

我贪心多拍了一个视频，一转眼

你们都走了

我一个人奔跑在溶洞里

两旁的岩石步步紧逼，左一脚

右一脚，深一脚、浅一脚

威压过来

岩石已不是岩石

是兽

是鬼

它们各安其命在它们的洞穴里已有

七亿年

如今被人类打乱了气场

它们咻咻的喘息和愤怒需要有一个人

来承受，我不幸自投罗网

红葡萄酒

白葡萄酒

红葡萄酒让人脸红，白葡萄酒

为什么，也让人脸红

我问两旁的岩石

趁着它们思考的当口

我冲出了

双河溶洞。一勾弯月悬挂西天

我回到了人间——

 

2018-10-18，北京。

 

 

《茅台小镇》

——给姚辉

 

白净的小生，在他的国度等我们

白净的小生在他茅台酒酿成的国度等我们

满城的酒香呀

跟他醇厚的微笑一样香

 

小镇的夜晚，青石板路发出幽光

灰黑屋檐上翘的茅台之夜

我寻找酒神不遇，却寻到你，白净的小生

微卷的头发，散发古濮獠部落的气质

 

时间真的存在？我很怀疑

姚辉，今日的你，和20年前的你，有何区别？

没有！你在你的国度饮酒

写诗，过着李白的生活、苏东坡的生活。

 

茅台小镇，不曾被破坏的古文明

中华文明，白净的小生，白净的姚辉，不曾被

破坏的朴质，不曾被破坏的宽厚

也许我会再来，我身上的父亲希望我再来

 

他一生嗜酒，如命。

 

2018-10-18，北京。

 

 

《地戏：大明屯堡》

 

从地底下涌出的一群神

脸蒙黑纱

额戴面具

他们腰围战裙

手执戈矛刀戟，马不停蹄

要把明代故事诉说

他们七言十言

唱腔陌生

这些锣鼓声中的战神

来自安徽、江苏、江西、浙江

河南，他们被朱元璋调集来到

安顺

剿灭元兵后就再也回不去故乡

一道圣旨，“屯军堡子”

从此异乡是故乡

屯堡

屯堡

大明皇帝早已灰飞烟灭

妇女们却依旧身着马皇后汉服

两耳盖发

头裹白巾

 

2018-10-18，北京。

 

 

《黄果树瀑布》

——给徐霞客

 

公元1637年

徐霞客游历贵州，途经黄果树瀑布

但见

珠帘钩不卷，匹练挂遥峰

夜深人静他做笔记感慨：我行历半生

所见瀑布多矣

但像黄果树瀑布这样高

这样宽

这样险

这样惊我心动我魄的

真是没有！

公元2018年

诗人安琪游历贵州，途经

黄果树瀑布

但见徐霞客塑像两尊

清瘦、潦草仿如野人

老徐啊老徐

这一生你究竟给多少无名之地

开过光

验过血

老徐啊老徐

我也是一个爱玩的人

你走过的山水我要走

你没走过的山水，我也要走。

 

2018-10-18，北京。

 

 

《清溪峡山庄》

安琪

 

久远的传说里，牧人为了寻找丢失的小羊，不断地往密林深处走去，荆棘划破了他的手，也不顾，天色越发昏黑了，也不顾，一心只要找到他的小羊。筋疲力尽之际，奇迹发生了，眼前闪现出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宫殿中无数宝藏是上天的馈赠，小羊只是他的引路人。

汽车从绥阳县城往清溪峡景区驶进的过程中我们看见连日暴雨改变了路况，隧道据说已被泥石流堵住，那就绕山吧。我想到发星诗题《大西南群山中的九十九个词》，现在应该是大西南群山中的九十九道弯。人类的伟力已能够把路修往任何地方。下午三四点的山群，已有雾气升起，一座座山或参差或前后排列，仿佛在接受我们的检验。我们此行是到诗人梅尔和她先生陈进发掘出的新景点清溪峡游览的。最初没有清溪峡一说，它只是汽车路过的随意一个地方，路过了就路过了，但有一天诗人和她的先生来到了这里，他们驾驶着自家的保时捷本想到另一个景区，但那天，梅尔被山头那道阳光打中了心房，灵感来敲门了！她让丈夫把车停下，“这里有一首大诗”她说。沿着没有人迹的草丛攀爬，手脚并用，寻着溪流哗哗的方向，夫妇俩站在了现在名之为清溪峡的当时还是无名的河流面前，两岸峭立的壁岩，齐刷刷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当空劈下，露出白色的肌肤，肌肤上还有道道血丝。梅尔说，这是生命的秘密，我不能告诉你，因为秘密还在生长。那是2013年的事。回到北京，梅尔把自己关在望京居室，用三个昼夜时间写下一首长诗，《十二背后》，十二，石儿的谐音，亿万年的山谷，山谷中带着血痕的白色岩石，和那一道见证过一切的溪流；十二，合起来即为王，风景之王，地理之王；十二，十二生肖、十二个月、十二教派、十二使徒；十二，可以做种种解释的神奇吉利数字。在诗中，梅尔称那条隐藏于密林老树间的溪流为清溪峡。梅尔在诗中凭借诗人的第三只眼，说出了清溪峡告诉她的故事。

那边，陈进早已和当地政府洽谈好开发清溪峡景区的项目，我读过的一篇报道是这么取标题的，“一切为了太太的诗意”。诗人的天意垂青和企业家的切实行动力，成就了一个旅游集团，集团名，十二背后，成就了清溪峡景点和双河溶洞的开发。先不说清溪峡自然风貌，在我看来，仅清溪峡山庄就足以独立成为一处旅游景点，这完全来自诗人神秘想象力的杰作，在我们一落地步入其间的瞬刻震撼了我们，使我一时间找不到语言进行描摹，按照大堂右侧一块巨大条木所刻写的文字所言，“被美伤害的地方”（陈进），清溪峡山庄之美，伤害了我，伤害了我的表达，伤害了我的智力。除了不断摁动手机按键并把所拍下的一切发布到微信，我不知还能做什么。这是我到过的最瑰丽最有品位的山庄，一个供客人住宿的地方，在远离绥阳县城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里，这些巨大的条木、稳重的条木，这些色彩迷乱的大理石地砖，该花费多少人力和物力。大堂正中，那面用为装饰的木制构件，由一百块明清时期的老家具老门板拼贴而成，大堂的两张巨大长桌，亦是如此。是的，整个山庄最吸引人的就是这些老家具老门板拼贴而成的各种柜子、墙面，深重的历史感就这样撞击着你的视觉。多年前读叶圣陶先生《苏州园林》有一句话，务必使游览者无论站在哪个角度，眼前出现的总是一幅完美的图画。清溪峡山庄正是如此，它的每个细节都极为讲究，几十个花盆大大小小绝不重样，每个角落的雕塑、博古架上的小摆件，都是主人采买自世界各地，它们，给山庄增添了洋气和现代感，山庄的吊灯，有草绳编织而成、有金属、有木架，一样不重复。梅尔说，山庄的每一块老家具老门板、每一个摆件，都有艰辛或浪漫的故事。我想梅尔应该把这些故事写起来，三毛也有收藏癖，她的一本书《我的宝贝》，就是她的每一个宝贝的故事。所有看过我微信的朋友纷纷留言，太美了，太有创意和内涵了。

我认为清溪峡山庄应该作为装修样本供同行借鉴、学习。我就像那个牧人，为了追寻清溪峡美景，无意撞进了一处建筑和装修的宝藏，大开了眼界，体验到一个女诗人卓绝的美学旨意和对生活的热爱。仅仅为了了解这个世界还有这么美轮美奂的一处山庄，你就该呼朋引伴，来到清溪峡。自然的美景、人文的杰作，汇聚于此。

 

2018-10-10，十二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