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10首）

安琪

 

 

《漳州古城》

 

坐在雨水编织而成的古城语境里

漳州，远方来的客人把你当成亲切的家

 

他们趋近辨认木偶特殊的技艺

从樟木中唤出的生旦净末丑，彩绘精致

稳重不艳，是唐宋的遗韵在今日的续响

 

他们询问片仔癀的疗效，清热解毒

凉血化瘀，消肿止痛，内含独家秘方

 

他们采购八宝印泥，文房第五宝——

“印纸则桃花欲笑，铃朱而墨韵增辉”

 

他们吃四果汤加莲子圆

舒适和柔顺滑遍他们肠胃的每个角落

 

对面骑楼二层，纤细如草叶的姑娘们品茶

嬉闹，把未涂唇彩的嘴唇留在雨夜，留在

客人们被感染的微笑里。漳州

 

我青春的灵魂可会攀爬雨线寻到我这里？

 

　　　　　　　　　　　2018-6-2，北京。

 

 

《故乡雨大依旧》

 

返乡的水

游荡在故乡的雨夜

返乡的水混同故乡的水

游荡在故乡

瓢泼的雨夜

雨夜中一朵朵伞花游动

每一朵都藏着

古老城市的泪滴因为这是

故乡的雨

故乡的水

因为这是离乡背井人羞愧的往昔

我肯定不是良家妇女

我肯定我不是良家妇女否则就不会　

背井离乡

我应该守着故乡红砖墙和雨水浸润出的

黑褐屋檐

生一个女儿抚育她成长

生一群乱跑乱叫的梦想

看它们汹涌

看它们枯萎

我应该守着故乡红砖墙黑褐屋檐下的老父老母

牵他们渡过旺盛的中年

牵他们渡过衰竭的晚年

我应该守着故乡的荔枝、龙眼，和芒果

守着水仙、玉兰和木棉

守着榕树、樟树和槐树

守着地瓜和地瓜腔

守着我们的闽南语

但我没有

雨夜潮湿，苔藓潮湿

西桥亭旧壕沟已更名宋河

大通北黄江嫔已更名安琪

举着流水的雨伞行走在故乡的青条石板路上

故乡雨大依旧

故乡依旧

浇灌我，用有情有义的雨，用悲欣交集的雨

和水。

 

　　　　　　　　2018-6-2，北京。

 

 

《生活在故乡》

（给陈子铭）

 

那一晚

我像这个城市的客人

和更多的客人一起被你带到

这个城市，漳州

你的故乡

你所生活的故乡本来也是我的故乡

直到我背井离乡

把这个故乡留给你

我把故乡留给你请你

为它书写

为它代言

我把故乡留给你因为你爱它

无比爱它

你是故乡选中的代言人你有

不凡的笔力

和对故乡不离不弃的爱

你是这个城市建设的推助者你爱这片土地

你有雄视古今的视野你沉入到史料中的钻探

把故乡

从故纸堆中抢救出来

你复活了故乡的前生

挽留了故乡逝去的文明用你好大的手笔

你把故乡的记忆搬运到纸上你生活在故乡

在我已经抛弃的故乡（抛弃亦是被抛弃）

你有一整座城市的富足而我脚无片土

你有故乡

我没有

你用一本书对每个漳州人发出追问：

作为漳州人，你了解漳州什么？　

 

2018-6-2，北京

 

 

《芗》

 

一个字贴在一座城市的面孔上

就贴在我的心上因为我是

芗城区人，我和这个字就

血脉相连

也许你一生也用不上这个字

你甚至拿不准这个字的读音

但我不

无数次我在履历表上填写漳州市

芗城区

芗是我中午的白米饭

早晚的稀粥

芗曾经是我的饭碗芗城区

浦南中学，芗城区文化馆

芗

我曾活在你的草字头上

也曾活在你的乡字音上

直到我离开

15年了　

我的笔下不再有你

当我一遍遍把地址填为北京时

芗在沉默

芗的芬芳长出了腿比我更决绝

芗飞跑而逝

芗有思想

会去寻找爱它的人他们在芗城区

芗

一个字，一个只与一个城市相爱的字

芗城区

也许你一生也用不上这个字

但我要你知道这个字

我要用一首诗

让你知道这个字。

 

2018-6-2，北京

 

 

《涌：四果汤》

 

小丁块西瓜

小丁块菠萝

小丁块火龙果

小丁块香草蜜

煮熟的绿豆

红豆

莲子

薏米

阿达籽

白木耳

蜂拥着涌进透明的玻璃碗中

加上蜂蜜

加上冰块

就是四果汤

漳州人从小吃到大的四果汤

2018年5月31日

蜂拥着涌进你的嘴里

你们的嘴里

舒适、柔顺，而深情

“好吃，实在好吃！”

我看到了你

你们爽心的表情，听到了你

你们

胃的欢呼声！

 

2018-6-2，北京

 

《北庙新村》

 

妈妈回来的时候

我正在阳台看书，妈妈下班

从漳州茶厂走路回来

走过水文地质队

走过玻璃制造厂

走过一个半小时疲惫的路程

来到我看书的阳台

好的妈妈，粥已煮熟，我要去

空一空，我要去

空一空

我迅速下楼，跨上永久牌自行车

沿着新华西路

沿着始兴南路

沿着修文东路

沿着

漳州的大街小巷

把漳州空了一遍

口中哼着忧伤的歌，心中装着

青春的迷惘

把漳州空了一遍

什么时候我的自行车才能踩出漳州

什么时候我才能踩出漳州？

 

2018-6-3，北京。

 

空：闽南语，大约等于逛但有一种茫然的意味。

 

 

《闽南师大寻九龙江不遇》

 

你满怀心事的水

你看不见表情的水

静静地走

在距离漳州师院后门一百米处

沿着稻田中间略带粘湿的泥土路

我走到你面前

总是这样

夜幕降临我走到你面前

多少次

我被青春之愁催动

为这看不见未来的此在所逼迫

我来到你面前

颤动的心事，多余的梦

在你面前陈述

也许你是对的

你缄默地走

不分昼夜地走只为走向远方

啊

星月朗照的远方

遍体鳞伤的远方

 

2018-6-3，北京。

 

后记：

2018年5月30日黄昏，带着吴思敬老师、燎原老师沿着闽南师大后门的方向走，想去看看九龙江，却已找不到后门，透过学校的栏杆隔断，看到一条崭新的车来车往的公路，九龙江不知在何处。

 

 

《香樟：长泰后坊》

（给燎原）

 

当然

那一分为二的两株大香樟认得你

在永远沉默日日相似的长泰后坊

悲伤抽打着它们

使劲地长，抽着个儿长，使它们

向着天空

思念一个人般地长

当然那个人是你

也是我

一切来自远方的人，都为它们所想

除了远方

谁还能激励它们不安于

平凡、痛苦的，日出日落生活？

正当壮年的香樟

一分为二

内心的挣扎一分为二

后坊寂静

无知无觉的母鸡们甩动肥大的屁股

咕咕叫着

草丛间扒拉、觅食

直等到菜刀加颈方才扑腾出

一地鸡毛

香樟看见了这一切

香樟能思

能想，能驱蚊蝇

能认出你天赋异禀，它们一向有超常的发现

和天然的偏爱

对你

对我

 

2018-6-3，北京。

 

 

《饮茶：白芽奇兰》

 

在白芽奇兰慢慢舒展的叶片中

水找到了自己的热度，自己的知音

 

一枚香气顺着你的视线攀升

香气活着，香气单纯地活着，有信心地活着

 

你饮下白芽奇兰

便饮下水的热度，饮下香气轻盈的生命，你饮下

白芽奇兰，便把一座山的绿意，转移到你的肺腑

 

你就双脚行进在一座山的绿意中

呼吸间都是，我故乡闽南语腔调的香味

 

漳州平和，白芽奇兰的家。此地

由王阳明命名，此地从无到有，从弱到强

 

正像白芽奇兰。

 

2018-6-3，北京。

 

 

《芳华北路》

 

一株木棉树

立在芳华北路。腰身粗壮的木棉树

已长到三层楼高了

我要跟木棉树一样高

就得爬上三层楼

事实是我经常爬上三层楼

跟木棉树比高

那时我在芳华北路

那时我在区文化馆

芳华北路芗城区文化馆

如果你曾写信给我在1990年代

如果你曾像我一样写诗在1990年代

你就会记得芳华北路

记得从芗城区文化馆飞向全国各地的

安琪的诗作

记得那个苦闷的姑娘

日日对着木棉树发呆

木棉呀木棉

你这么壮硕这么美

却只能呆在这个地方，芳华北路

木棉呀木棉

我没你壮硕没你美

却很想离开这个地方，芳华北路。

 

2018-6-3，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