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群飞过九龙江

安琪

当我置身鸦群阵中

飞过，飞过九龙江。故乡，你一定认不出

黑面孔的我

凄厉叫声的我

我用这样的伪装亲临你分娩中的水

收拾孩尸的水

故乡的生死就这样在我身上演练一遍

带着复活过来的酸楚伫立圆山石上

我随江而逝的青春

爱情，与前生——

那个临风而唱的少女已自成一种哀伤

她不是我

（并且拒绝成为我）

当我混迹鸦群飞过九龙江

我被故乡陌生的空气环抱

我已认不出这埋葬过我青春

爱情

的地方。

                             2013-4-6

（原载《福建文学》2017年第7期）

现代乡愁与岁月之思

任 毅

安琪的《鸦群飞过九龙江》，是一曲书写现代乡愁充满岁月之思的现代歌谣。

“鸦群”大江南北皆有，多为留鸟，羽毛黑色翼有绿光，多群居于树林田野，秋冬季混群游荡且飞且鸣声音嘶哑。在中国民俗中，唐以后有乌鸦叫主凶兆的说法，但“乌鸦反哺”却是儒家“孝”义的实例。诗中“鸦群”是北漂十余年后的女诗人看见北方的群鸦，联想到在故乡九龙江上飞翔的鸦群。此时的“我”，曾经艰难挣扎漂泊异乡变得黑瘦，曾经孤身打拼痛苦凄厉地呐喊，故乡已经无法辨认“我”不再青春的容颜。“我”以游子的满面风尘站在九龙江畔，您是故乡的母亲河，曾经生养了我们，我们是您的儿女，也将死在您的怀抱。然而离乡漂泊的岁月历经生离死别甚至九死一生的挣扎，我艰难地活了下来。像鸦群把死亡的噩耗传达给远方的亲人一样，带着从濒死中复活的酸楚，“我”伫立在龙江南岸圆山上的石头上。“我”的青春精神和艺术创造力由故乡的江水、山石再次唤醒，“我”得以重新“复活”“伫立”。九龙江见证了我青春爱情建构的艺术探索的前生和充满先锋色彩的诗写时代，这一切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飘走了，内化为一种哀伤。这是人到中年的岁月之思，也是一种诗写状态青春难再的遗憾与感伤。曾经的少女决不是现在的“我”，少女时代对故乡的依恋，也不会想到自己竟会如此漂泊异乡拼命奋斗，成为现在的自己。“我”浪迹江湖和这乌鸦合成一群，十余年过去已经融入了北方的生活，成为北方人中的一员，再回到九龙江上，闽南小城漳州已变成陌生的文化氛围，故乡已把“我”当成了北方来的客人了。这生养“我”生命，渡过“我”青春，激发“我”爱情的龙江山水，已经随着时光异化，变得连“我”也认不出来，变得陌生而遥远。

此诗表现了安琪音乐性的自觉。开篇两个“飞过”形成舒缓的抒情节奏和歌唱旋律。“水”的排比，暗含着“我”与家乡生死相依的深情。“青春爱情”的复沓，充满岁月惆怅。“ŋ/n”韵脚的自由搭配，使诗句气韵流动，浑然天成。显示出女诗人厚朴扎实的语言功力。

2017-11-8

【作者简介】任毅（1972.1—）， 男，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创意写作中心平台主任，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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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述：

正是文字为我们保存下某一天活过的证据，譬如创作《鸦群飞过九龙江》的这一天：2013年4月6日。我先是腾空饭桌上凌乱的杂物，铺展开一张宣纸，拿出笔墨，用笨拙的手法画出横向的曲线称之为流水，再画出竖向的直线称之为树，最后点上一个两个小黑点称之为鸦群。我想到了我故乡的母亲河“九龙江”，这条福建省第二大河流，最早名“柳营江”，为的纪念开漳圣王陈元光插柳为营。后因传说此江有九条龙出没，遂更名“九龙江”。

九龙江穿漳州城而过，到达厦门后流入台湾海峡。春夏季节，每到傍晚，九龙江便承纳了漳州人的欢乐：纳凉、游泳、赏景。九龙江畔的圆山，有着富士山一样浑圆的山形，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是漳州城的自然地标。秋冬季的九龙江也不寂寞，谈恋爱的青年男女最喜欢在茂密的竹林间卿卿我我，我自然也不例外。如同每一条河流都会遭遇悲伤的事故，每年，漳州城都会传播着九龙江又溺死几个人的消息，但这并不能阻止人们继续到九龙江游泳。每个人心中都存着朴素的生死观，所谓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一代一代人喝着九龙江的水、用着九龙江的水，也经历过台风天九龙江涨大水的暴虐（1960年6月9日，老漳州人口中的“69大水”），出生、成长，都与这条江息息相关，直到老死。也有的中途离开，到异地谋生，但回首故乡，九龙江便会顽强地浮现出来，静静地流淌在远行游子的心田里。

触发本诗创作的另一个由头是我的女儿，那年她16岁，高一女生，有一次我们在电话中聊起她的志向，她一直说想唱歌。我认为我们家没有这方面人才，这条路很难走。我希望她走写作的路，她有这个天赋，小学时的作文都发表过。但我的女儿很坚定地说，我不想写作，我不想像你一样因为写作离开故乡，我不想成为你。那一瞬间羞愧和自责涌上我心头，现在，当我在键盘上敲打出女儿的话，泪水不知不觉弥漫眼眶。

我不想也不敢面对的过往最终通过这首诗坦呈于众：《鸦群飞过九龙江》。感谢《福建文学》——抚育我诗歌成长的故乡刊物给予这首诗登台亮相的机会，感谢《2017阅读记忆·年度诗歌精选导读本》用导读的方式，让我披露了本诗形成的秘密。

安琪，2017-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