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直觉和神异穿诗而来

温远辉

 

在我的印象中，安琪的诗歌是恬静柔顺的表象，而内核却是刚烈尖锐的。我当编辑时有幸编发过她的诗歌，后来，她和黄礼孩合作，策划编选《诗歌与人》的“中间代”诗人作品选，给我留下的印象更加深刻——有思想、大气、干练而敏捷，或者换一种说法，就是心很大，心气高于同侪。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看她的诗歌，有意无意的都在主观地强化自己的这一“印象”，觉得是高蹈的，飞扬的，女性的痕迹淡化至近于无。现在，读她最新创作的《鄂尔多斯截句》，印象却又反拧了，感觉倒了个个儿，感觉安琪又降落在凡尘，回到了人间。她低下身子，甚而匍匐着；她深深呼吸着，目光依然敏锐，却有了警觉羼和茫然的意味；她自语，倾述，轻声而细语，内心依然有着风暴，那些“体内的火焰，和秘密的心跳”，最终都蜕变为祈祷。诗人不再自信、旷达、强大，她显得内敛、疑惧、虚弱，将人性的卑微一再暴露。诗人不再依赖信念，而是凭借直觉来捕捉感受，藉情绪的细腻与感触的紧密来构筑心灵的诗性的世界。仿佛，这首诗将诗人拽回到本初，回到自我，回到出发地，那种女性的直觉，即便目光凌厉，仍有柔情的一瞥，仍是内心悱恻，凄迷，肝肠寸断。

安琪的诗歌依然不缺少对神性的向往和抒写，这是对于辽远和深邃的迷思，也是对时空巨大的冥想，于情于理，都必然将与“远方”相关的词汇和意象散落于诗中，诗歌也由此获得一种奇异的张力。这首诗，写的是诗人面对鄂尔多斯高原的感受和憬悟，记录的是诗人鄂尔多斯之行，是诗人的碎片记忆。鄂尔多斯高原的神秘，它的传说，它的高天阔地，让诗人心折是毫不奇怪的，诗人当然不可能弃神而去。所以，诗的开头就是对神的膜拜和念祷：“鄂尔多斯/众多宫殿居住的地方。众神居住的地方。”“深邃幽静的蓝，大捧大捧的白/那驱使你仰望、叹息、默诵的力量是什么/在鄂尔多斯/在内蒙的任一地方你方能明白他们所念祷的，长生天！”诗的末尾，诗人说的仍是“今夜，我们和新月一起守护人间”，仍然是神的姿态。可见，在诗中，神性是贯穿始终的。 这首诗的可贵之处在于，诗人有仰望，但更多的是俯视，一寸一寸丈量土地，一点一滴去感受人世，更重要的是，诗人回视内心，搜索，思考，回味，呈现了丰富的景象。诗人思考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在诗人笔下，人融于自然，人又是自由的、独立的。“植树”这一意象是对此最好的注释，诗中关于“植树”的几节的表述，赋予这首诗以精魄。

看见这首诗的标题时，我疑惑了一下，为什么是“截句”而不是“绝句”呢？阅读全诗后，我愿意相信是“截句”而不是“绝句”了，我想起曼德尔施塔姆说过，“诗歌的质量是由速度和果断性来决定的”。安琪对这首诗的处理，无论语感、句式，还是词语的配置，都体现了“速度”和“果断性”的特质，表现的是“截”的效果。表现技巧运用的娴熟而自然，令我不能不叹服诗人诗歌感觉的神异。

这首诗值得推崇的还有一点，就是诗人对细节的重视和大量运用，让诗歌具有了细密的质感和灵动之气。虚写的神，总要落地为“你是会吹口哨的神”，才有触手可及的亲切感。诚如托尔斯泰所说，只有艺术家找到了构成艺术作品的无限小的因素时，才可能感染别人。

                                                    2016-9

 

《鄂尔多斯截句》

安琪

 

1

鄂尔多斯

众多宫殿居住的地方。众神居住的地方。

 

2

在鄂尔多斯

人类的脚步尚未踏足的每一寸土地都留有自然的神迹。

 

3

深邃幽静的蓝，大捧大捧的白

那驱使你仰望、叹息、默诵的力量是什么

在鄂尔多斯

在内蒙的任一地方你方能明白他们所念祷的，长生天！

 

4

长生天

长生天

请赐我灵感，让我写出鄂尔多斯诗篇。

 

5

我们来到了神的地盘，便有了神气

便把看见的每个人，都视为神。你是鄂尔多斯人

你是会吹口哨的神。

 

6

言辞无法赶上风景

我恐慌而悲伤。说不出，也不能说

 

7

鄂尔多斯

鄂尔多斯

你直接地，把一份大礼，送到我面前。高天

阔地，和近在眼前的，人。

 

8

鄂尔多斯第一夜

双骏广场的雕塑群活着，凉风活着，微妙的情绪活着。

 

9

那晚

全世界的星星都跑到鄂尔多斯来了

它们等候在鄂尔多斯天上，看你们，呼吸沉重

怀着同一个心事，慢慢走着。

 

10

为什么你们的楼房都不高？

因为鄂尔多斯有足够的土地栽植它们。

 

11

摸不到尘埃的宝马

摸不到尘埃的路，摸不到尘埃的宝马奔驰在

摸不到尘埃的路。摸不到尘埃的你，在轻笑。

 

12

鄂尔多斯是一个点

一个暗伤，一个人青春的回光尚未返照。

 

13

蓝天。白云。绿草。黄沙。

丘陵。戈壁。再加一个你。

鄂尔多斯，就什么都不缺。

 

14

我们鱼贯走入

蒙古少女的圆帽里

帽中的一切，都在向我们讲述

草原的故事。

 

15

巨大的

褐色的石头掉出天空落在康巴什新区

直觉和神异穿过蒙古高原。

 

16

群羊的气息在乌兰木伦湖畔飘进

带着我们体内的火焰，和秘密的心跳。

 

17

乌兰木伦湖

有一个人以你为荧幕，放映他的过去。

 

18

你的烟把天幕捅出一个口子

漏出的星光，正好照到乌兰木伦湖波动不已的心事

 

19

诗人们

一个个站在纸上，纸，站在电线杆上

电线杆，站在民族路上，站在普阳街上。

 

20

诗人们

一个个来到民族路，来到普阳街

他们看见纸上自己的欣喜大于看见，自己本尊。

 

21

鄂尔多斯

怎么看你都美！一个小问题，男生们

在鄂尔多斯图书馆前打篮球，而此时

女生们在哪，在干嘛？

 

22

我在热烈的骄阳下独坐

鄂尔多斯光，请杀死我体内的病菌，请治愈我

持续三月的咳！

 

23

森吉德玛

蒙古舞剧中的死亡美少女，一次又一次被曾涵救活。

 

24

森吉德玛

死亡之后依然能跳舞的少女，美幽灵。

 

25

你有贪玩的心

但已没有贪玩的胆可以装得下鄂尔多斯的，良辰。

 

26

不断后退的感觉地平线因为你不断奔向它。

 

27

鄂尔多斯

时间那达慕，空间那达慕，百年诗选那达慕

歌声那达慕，哨音那达慕，蒙语汉语那达慕

我们一起马兰一起花开一起种下心愿树那达慕

 

28

小朋友，你能用你的语言说出鄂尔多斯的天空吗？

 

29

贾爷爷快乐！

 

30

一个人不敢睡的曹瑞欣

遇到一个人不敢睡的安

两人搭伴，美美地睡了鄂尔多斯，两夜。

 

31

鄂尔多斯

鄂尔多诗

我们既在鄂尔多诗里又在它的诗外。

 

32

在鄂尔多斯我想到

诗是直觉，到需要思考来写时就被动了。

 

33

天色转暗的瞬间

乌兰木伦湖的云像一部恐怖大片的布景。一旦转亮

就又像童话片。

 

34

一个人撅着嘴他不是在赌气他是在吹口哨

一个人撅着嘴他不是在赌气他在吹口哨他就是你。

 

35

鄂尔多斯人都知道，你是内蒙古最会吹的人。

 

36

鄂尔多斯，羊煤土气。

 

37

鄂尔多斯，成吉思汗。

 

38

在成陵

我心情复杂，不知该拜还是不拜

我是汉族，我该不该拜成吉思汗？

 

39

在成陵，导游说

无论哪个民族，成吉思汗都会保佑你。于是我拜了

内心怯怯，不知是害怕成吉思汗还是害怕汉族先人？

 

40

当我正要步上成陵祭坛

友人指指提示牌曰，女性上去有害自身

 

本是歧视女性的规定却假借爱护女性之名

如此婉转，也算煞费苦心。

 

41

你在成陵的某个台阶跌了一跤双膝跪地

我想说，前世你一定是成吉思汗的大将

 

42

已消失和未出现的

都将给敖包添上一块石。我们是正在到来的人

我们是已经添上的石。

 

43

谁能拉开身高一米七的弓？成吉思汗！

 

44

只有达尔扈特人才能守成吉思汗陵

只有达尔扈特人才会唱长生天的歌

 

45

在成陵

脑中不断闪现出

沈浩波诗句——

“我的偶像，是别人的祖宗”

 

46

有蒙古人的地方，就有成吉思汗

仅此，你就大于历史上任一帝王

 

47

在成陵

我双臂高扬，凝视长生天

那驱使我仰望、叹息、默诵的力量是什么

 

48

传说中的鸣沙山

地底下埋葬着汉武大帝的兵马

 

鄂尔多斯响沙湾，你埋葬着哪朝哪代

谁的兵马

 

49

响沙湾之沙和漳州海滨之沙，有何异同

异乡和故乡，有何异同

 

50

一生中到过鄂尔多斯，和没到过鄂尔多斯

有何异同

 

51

被切割成

游乐场、滑沙场、沙雕城堡、演出舞台……

的响沙湾——

 

我睁大眼怎么看也看不出沙漠的浩瀚

 

52

飞过库布其沙漠的风有许多张嘴嘎嘎作响。

 

53

不是我，而是风

把你嘲笑口语诗人的话吹送到口语诗人耳中

 

54

当我走出蒙古族的婚礼

我所有的同行都消失在上一个世纪。

 

55

我茫然地跟着陌生的人群走

我迷路在这个世纪的响沙湾

在我的手机即将用完电的最后一秒

你拨通了我……

 

56

我的体内已经藏有响沙湾的沙——

每个到响沙湾的人，都会被响沙湾的风强行灌入

响沙湾的沙。

 

57

姑娘，你飞身跃起的瞬间把风分成阴

阳，两面。把光分成明

暗，两面。把他们的快门分成快

慢，两面。把我分成尖、叫两面

 

58

来自圣人之乡的姑娘

她的梦想是，走遍内蒙古大地。姑娘姑娘

 

我也有你的梦想，我也有实现不了的你的

梦想。

 

59

我是一粒沙

一沙一世界

 

60

马兰诗社林

植下舒婷树

 

马兰诗社林

植下安琪树

 

61

我的安琪树

粗枝大叶，茁壮成长

 

62

作为恩格贝绿色大军的一员

安琪树，你一定要健康称职

 

63

恩格贝

我的肺需要你的每一棵树

 

64

恩格贝，平安，吉祥。

 

65

恩格贝，中国第一沙漠人造绿洲

“来到这里，我才相信，改造沙漠是可能的”（舒婷）

 

66

“有时，沙漠不用改造只需加以人类智慧

就能把它建成乐园，譬如响沙湾。”（李成）

 

67

恩格贝

马兰诗社在这里植下一棵树，马兰开花树。

 

68

恩格贝

篝火燃起，歌喉燃起，舞姿燃起

啤酒燃起，羊肉串燃起。今夜

我们和新月一起守护人间。

 

69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70

鄂尔多斯虽好，不是我等久留之地

 

71

鄂尔多斯终归鄂尔多斯人

我们终归是，我们来处人

 

72

再见，鄂尔多斯

再见就是再也不会相见

再见，鄂尔多斯

再见就是再难也要相见！

 

      2016-06-15，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