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是精神的》/安琪(《宝鸡日报》2015年11月21日)
(2015-12-07 15:55:33)
标签:
宝鸡日报顾城是精神的安琪名家白麟 |
分类: 安琪收藏 |
《顾城是精神的》
文/安琪
我一直不把顾城当作一个正常人看待,也就是,在我心中,他一直就是潜在的精神病人。顾城是个非人,他有时是神,有时是魔。当他写作诗篇,当他演讲,他是神,当他挥起斧子砍杀谢烨时,他是魔。历史上那些天才性的人物其实都是非人,只是我们的社会伦理不在官面上承认这种等同唯心主义的断语。人类社会有很多科学解释不了的东西,如果我们一味迷信科学,是不是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唯心主义?顾城的存在代表了这一类人的共性,譬如梵高、譬如兰波、譬如海子。他们性格极端而强烈,在艺术创作上能量巨大,这类人往往能自创新的艺术形式,使之成为后人学习、膜拜的源头。他们既是非人,他们的作品自然与当时常人所能创作出的不同,套用武侠小说人物来比喻,他们天生就是来开辟崭新门派的,跟武侠人物不同的是,他们是不自觉的,他们只负责开辟,不负责收徒,当后人被吸引过来朝拜他们之时,往往是他们不在尘世之日。
这类人物在尘世的命运往往是悲惨的,不如意的。他们不可能像尘世中人一样生活,这是他们非人本质注定的。相比于其他非人,顾城的幸运在于他遇到了谢烨。在那趟命中注定的列车上,顾城和谢烨相遇了。按他们的书信所言,顾城是因为没带钥匙,风把门撞上而把他挡在门外,致使他愤而离开上海。就在那趟开往北京的列车上,他和谢烨的座椅邻近,他一下子看到了“亮得耀眼”并且善良的谢烨,当时谢烨的座位被别人占坐,她没有吱声而是默默地站着,就站在顾城身边。列车到终点站后,顾城塞给谢烨他在北京的地址,而谢烨也真的找上去了,这就开始了两人宿命般的爱情和死亡。
按资料所述,谢烨的父母是坚决反对谢烨和顾城结合的。他们以常人的嗅觉嗅出了顾城身上不正常的气息,事实证明,他们的嗅觉是对的。但是他们没法阻止天才巨大的吸附万物的能量对他们女儿的吸附力,更何况,谢烨本身也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女子,从她和顾城通信来看,两者在对世界的感觉和表达世界的语言能力上几乎不相上下,这也构成了他们之间可以互相对话的前提。现在我们所能读到的谢烨的东西不多,仅从偶尔披露的谢烨诗作上,写作向度与顾城大体一致,有一种说法是,顾城的诗作经常由谢烨整理,顾城对她的影响应该存在的。无论如何必须承认,谢烨非同一般女子的特质,正是这特质,使她辨认出了顾城天才的一面,也正是对天才的迷恋和爱护,使谢烨自觉承担起照顾顾城料理顾城生命的角色,与其说谢烨是顾城的妻子,不如说,她更像是顾城的母亲。只有母亲,才会这般毫无保留毫无原则毫无怨言地一再纵容顾城身上天才的怪癖和天才之外的劣习。
我们都知道,顾城是个毫无生活能力的人,他面对世俗的一面完全得倚靠谢烨的打理,很难想象顾城这样一个语言不通的人在国外如何存活,如果没有谢烨的话。当顾城决定接英儿过来以满足他皇帝般一夫多妻的男人普遍具有的小心思时,谢烨在支持并亲自承办英儿出国的种种手续的过程中,内心也已暗藏着移交顾城给英儿的小心思,随着资料的陆续披露,谢烨也有了自己的男友,这导致了顾城对她的砍杀。谢烨有男友可以理解,凭什么你顾城可以一夫多妻,谢烨就不能另寻所爱去过寻常生活。我感觉谢烨侍奉顾城这个不近情理的天才也累了,也想过回自己的正常生活,当她发现有了可以接替自己的英儿,她暗自高兴,这是谢烨的善良,但英儿终究不是谢烨,她只是一个平常的想享受世俗之乐的女人,她不可能为顾城牺牲。谢烨的悲剧就此发生。谢烨最大的悲剧还在于她对天才的杀伤力没有防范,她只看见了天才的魅力。在讨论顾城文本、赞美顾城文本强大的续读生命力的同时,作为一个女性作家,我想说的是,我们不能忘了他背后这个被砍杀的女性——谢烨。如果没有顾城,谢烨也会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但现在,她的身份只是顾城的妻子,并且因为被砍杀而成为忌讳,有被避而不谈的可能。
朦胧诗这个误打误撞的概念当年已被认为不适合朦胧诗诸君,北岛、舒婷,何朦胧之有?就是当年的顾城,他的诗也不朦胧。无论《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还是《生命随想曲》,哪怕《远和近》,其寓意十分明显,算不得朦胧。吊诡的是,随着时间的发展,顾城一支独秀一意孤行往朦胧诗方向走了,尤其到激流岛后他的一系列诗作和画作,其中对潜意识的挖掘所付诸的文本呈现,真是再朦胧不过,需读者费劲求解。我于是想,一个概念一经诞生就具有它的生命力,它会寻找适合它的原型来匹配,顾城莫非就是朦胧诗所选定的这一个?细究起来,所谓的朦胧,其实就是现代派的另一种表述,相对于直白的说出,朦胧就是不直白,1980年代末,现代派很流行,它改变了国人单一的直线思维方式,而呈现出一种多义和歧义,符合人类内心复杂多变的结构模式和社会生活本身所具有的不确定性。顾城的诗在后期除了复杂,还有如前所述非人的超常发挥,其朦胧特征更具显著。这是顾城诗歌相比于其他朦胧诸君更具阐释空间的原因。我们所熟知的经典《百年孤独》《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都因为宛如天书而引发后人持续的追踪阅读热情。这是经典的特性之一,它必须具有无限解读而百读不得其解的魅力。
对顾城诗文,我承认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迷恋者,家中买了已出版的顾城所有文集、选集。每一次阅读,我的心总是被不同文字引发的不同感受揪紧,有时是神性的安宁——你们真好/像夜深深的花束/一点也看不见后边的树枝。相信每一个读到此句的人都会有屏住呼吸的惊叹,用花束来比喻美好和神秘读者可以想象得到,想象不到的是顾城把它推向极致,完全摒除了坚硬粗糙的树枝所带来的不美好不神秘,这种纯粹完全是一个唯美到极点并且不容有任何杂质存在的偏执狂才能有的感受。人们通常见到的是夜晚的花束,顾城却注意到花束后面看不见的树枝,他的观察力和传递观察的能力可谓卓绝,因为这首诗,“夜晚的花束没有树枝”不知不觉中进入大家的意识层面,成为一种常识。这,就是天才指认事物的独特方式。我昨晚在路上看到车窗外远处高楼闪烁的灯光,一下子就冒出顾城的这句诗,因为我同样看不到灯光依附的钢筋水泥的高楼,但这“看不到”是顾城所启发的。
除了诗,我还记得前段时间我买了《顾城哲思录》连读三遍的情景,在阅读此书的那段时间,我心十分安宁,这是其一,除了安宁,哲思录中对宇宙、人生无处不在的警言妙语,电光火石般时时击中我,所谓的醍醐灌顶大概如此。顾城切入事物的角度一个词可以概括——不俗。如此不俗,自然让我等俗人自惭。对顾城而言,生活种种仿佛不存在,不要说名利,就连生活必须的吃喝拉撒,他也可以视同无物,至少在他的观念世界和文本世界里,没有给世俗一席之地。这是多么具有诱惑力的世界啊,一个完全排除了物质世界而只剩精神世界的世界!
不错,顾城是精神的,自绝于这个俗世世界的,对顾城这个纯然精神的世界,俗人如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顾城要是不杀谢烨该有多好,哪怕自杀我也能接受,但,他终究举起斧子使自己成为杀人犯,也使每一个热爱顾城文本的读者在热爱之中又夹杂着一份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