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事件·精神火焰与场境碎片/杨远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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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人论安琪 |
[按:前几天贴了一篇我写杨远宏老师的书评,今天贴一篇杨老师写我的,感谢杨前辈那么早就对我做出了预测和鼓励。本文刊登于《厦门文学》1999年。——安]
词语事件·精神火焰与场境碎片
——简评安琪
蟋蟀的洞窟里叫我一声的是灯人
没来得及回应梦就开了
天暗、风紧,喧哗缩手
百年前的一个女子持灯杯中
风中物事行迹不定
一小滴水为了月色形容憔悴
白马带来春天。灰尘隐喻激情
扩散的芬芳栖落点点微星
是灯人摇动无人照管的浮云
默默吟诵久远的日子
打开蟋蟀的向往轻轻叫我一声
五月住着黄金、火焰和诗妹
有一个女子持灯杯中……
没来得及回应梦就开了
天暗、风紧,喧哗缩手
百年前的一个女子持灯杯中
风中物事行迹不定
一小滴水为了月色形容憔悴
白马带来春天。灰尘隐喻激情
扩散的芬芳栖落点点微星
是灯人摇动无人照管的浮云
默默吟诵久远的日子
打开蟋蟀的向往轻轻叫我一声
五月住着黄金、火焰和诗妹
有一个女子持灯杯中……
这是安琪的《灯人》。多愁善感、纤弱疑忧、心事重重而又心怀高洁,全身都是古典美的佩饰和光环。如果不是诗题的上端有赫然在目的诗集标名“奔跑的栅栏”,我们还以为昏头昏脑的梦游到了潇湘馆,轻轻叫声门就会走出黛玉林妹妹。
杨花,她小小的光芒像是一座
无人到达的墓园
这无辜的隐居者已经交还
把全部的精神埋藏
无人到达的墓园
这无辜的隐居者已经交还
把全部的精神埋藏
她颤抖着,就是飘过的月亮
也会情不自禁
重新失血,重新变成另一种
憧憬和绝望
也会情不自禁
重新失血,重新变成另一种
憧憬和绝望
杨花,她此刻在歌声中居住
随意的幻觉,分出的黎明
凭谁洗净这一身素洁
天,空旷起来……
随意的幻觉,分出的黎明
凭谁洗净这一身素洁
天,空旷起来……
这是安琪的《杨花》,一枚灵魂颤抖的月亮,一座精神光芒的墓园。在此,我们几乎见到了南唐后主或李清照的现代版本。“灯人”的光芒和“杨花”的高洁,在世纪末暗夜构筑、安放了安琪诗性语境和诗歌精神的基座。
对此,诗人和批评家都不必为此而尴尬。照威·卡·威廉斯看来,“两千多年前诗人所写的和我们今天所写的是同一部作品”,并进而认定“这就是经典著作的生命力”,曼捷尔斯塔姆关于“艺术中的革命不可避免地要趋向于古典主义”的见解,也应该让某些高喊艺术革命,却对艺术革命一无所知的人们高扬深思熟虑而放弃浅薄的喧哗。更有趣的是备受人们尊崇的后现代大师博尔赫斯,他不仅也在重弹“所有的作家都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同一本书”的老调,甚至还发出了自己更属于十九世纪,而让我们有的后现代理论大家大惊失色的惊世之论。这样来理解安琪的诗歌基座,反倒会加深我们深厚坚实的印象;并从中感到一份庄重和肃然。
无疑,无论是对安琪的写作还是对现代诗歌,仅仅把我们的理解和思考安顿在如此的基座上而不展开视野和想象,显然是既不完整也不公正的。我并不反对现代诗歌的一脉,在俗世的荒诞和拆解中鼓荡和延伸;但我更愿意看到少数更有抱负、高标卓越的诗人在洞见、占有、超越这一切之后,升起的诗性智慧和精神光芒。诗人不是让黑暗变得更黑,或者在黑暗中用黑暗化妆;诗人是在黑暗中擦亮黑暗,是用黑暗的片石碰出火光。“诗是人的神明光耀的影子”(赫拉尔多·迪戈),“诗的向往,就其实质来说是精神的向往……诗歌的权威永远在人的燧石中激发出神的火花。”(圣·琼·佩斯)我深知在今天,如此的言说和转述是何等的孤悬和痛苦,但并非一切呼唤都没有回声——
无疑,无论是对安琪的写作还是对现代诗歌,仅仅把我们的理解和思考安顿在如此的基座上而不展开视野和想象,显然是既不完整也不公正的。我并不反对现代诗歌的一脉,在俗世的荒诞和拆解中鼓荡和延伸;但我更愿意看到少数更有抱负、高标卓越的诗人在洞见、占有、超越这一切之后,升起的诗性智慧和精神光芒。诗人不是让黑暗变得更黑,或者在黑暗中用黑暗化妆;诗人是在黑暗中擦亮黑暗,是用黑暗的片石碰出火光。“诗是人的神明光耀的影子”(赫拉尔多·迪戈),“诗的向往,就其实质来说是精神的向往……诗歌的权威永远在人的燧石中激发出神的火花。”(圣·琼·佩斯)我深知在今天,如此的言说和转述是何等的孤悬和痛苦,但并非一切呼唤都没有回声——
空间跑动一群音符
顺手让我泣不成声
……
穿过光芒的精神如此有力
拉高众人的仰望
又削去众人的目光
你和我都不能违背这宿命
顺手让我泣不成声
……
穿过光芒的精神如此有力
拉高众人的仰望
又削去众人的目光
你和我都不能违背这宿命
这是一只卑微的《于蚂蚁》发出的微弱而又高贵的咏叹和承诺。这是沉重的十字架,但十字架总得有圣徒来背。否则,我们这不能承受生命之轻的轻盈肉身,就会因为鲜血和苦难的沉重之参照和承担的缺席,而失去存在意义和依据。而且,也并非所有的写作都只是纸张对纸张的书写——
啊,这需要的自悯
燃烧着一种子虚乌有
破碎的幻想始终在缠绕
始终在神的话语中
把纸页当做书写的星光
燃烧着一种子虚乌有
破碎的幻想始终在缠绕
始终在神的话语中
把纸页当做书写的星光
这是另一片完全不同于肉感快餐拼贴的《风景》。诗人并不是在破碎中再度破碎,也不是在虚无中再度掏空。安琪始终以她“银针一样坚守的纯净与缥缈”(《未完成》),引领而又超越唯美的“美感写作”,在现代诗歌优秀的行列,传来了她作为后来者既不同于翟永明,也不同于唐亚平、伊蕾、王小妮等等;那神性情怀和精神光芒独特的女性歌唱。
凡创造性尤其是天才型诗人,往往总是处于深刻的内心怀疑、迷惘、浮沉等不安和振荡之中。他们总是在不断腾越而又设置新的标竿,总是在不断寻找而又冲出新的突破口。裂变、神经质、甚至疯狂,沮丧与亢奋交织,注定了他们的一生。而安之若素或平静如水,只能修成心智或神学的正果;就艺术而论,则只能环绕一个圆点,泛起一些同心圆的技艺或美学波澜。这一切在当代中国现代诗流变中,显得尤为令人鼓舞或触目惊心。安琪说:“我环顾内心,有两种设想缠绕着我;遵循古老的人类语言,在人类界定的范畴里消融殆尽;破坏既有的现形模式,以毒者的姿态自找戕戕人。”前者并非“消融殆尽”,而是熔铸、铭刻了基座并塑造了第一个“安琪”,后者以其生猛或不轨的精血,正在加速怀孕另一个“安琪”。“我想到若干年前的某阵日于,我曾经风花雪月地陷入语言的唯美和行动的唯死,恍惚迷离,为心灵的自锢质疑”:潜动在心便毕竟恍兮惚兮且只是质疑。这还是客气的。“时间无所事事,生命重新开始”:顿悟、愤怒,茅塞顿开的瓶口,滚出倾盆宣战的闪闪电光,和山雨欲来的滚滚风云。当女诗人在《第三说》等一系列百行长诗中惊世骇俗地喊出“飞机是不会犯罪的”,“我看到墙壁在发疯”,“神的换骨运动又在升级”,“氢气工厂爆炸了,天空了,日子碎了”等等等等时,那真是石也破了,天也惊了。“变了,彻底地变了;/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W·叶芝)。诗体玲珑剔透、小巧精短的建制;已推以安顿诗人那拳脚出击的高频心脏,诗体急剧膨胀爆炸。于是,我们走到了一串爆炸后狼藉的场境碎片前,发现了是扫帚却并不打扫、“慌张的扫帚”式的,东奔西突的,“谈话昏头昏脑”(《第三说》)的另一个“安琪”。
显而易见,安琪的此类“场境碎片写作”,极大地调动、释放了纵横驰骋的想象和心理潜能,探寻、拓宽了艺术表现和存在的可能空间,这些空间尘埃一样撒落的场境碎片,也尖锐地突显了肉体冲动的潜隐暗箱,和生存的偶然偶发、鸡零狗碎、无稽无奈。如此写作的文本、人本全方位打开,诗人得到浩荡辽阔的展示和训练,时代也得以留下证照。尽管如此,面对“这一个”安琪,语言和结构乱如飞麻的极度随意和放肆,我在对自己“批评习惯的缺点和界限较这创造才能的缺点和界限更容易被人忘记”(T·S·艾略特)的明训,保持足够警惕的同时,也必须对诗人可能的“创造才能的缺点和界限”,保持足够的专业观察和清醒。就连诗人自己也已早就顾虑重重;“我也曾魔幻似的面临文字的猛烈冲击,几乎相信自己已经牵住诗歌之手,但我最终又什么也得不到。或者说,我得到了,但它们是我当初想望的吗?”那么我们可否提醒诗人,这是不是“一种像长春藤一样在树上或墙上找不到支撑”时;便心急火燎地“自身缠绕在一起的语言”策略(切·米沃什)呢?我们当然无权要求每位诗人都高瞻远瞩或普照众生,但我们可否期待那些高卓而有抱负的诗人,“将事物从常规习俗的沉重而无意义的各种关系里,提升到其本质的巨大联系之中”(里尔克)呢?我们当然相信“逻各斯对于满足由直觉悄然产生的过量信息是无能为力的”(萨特),那么,是否在安琪必要的清醒和自省之外,有那种对艺术毫无谦卑和疑惧的某些“蠢驴,仍然相信拥有一副破锣嗓子再加一点练习,就已足够唱得像夜莺一般动听”(休·麦克迪尔米德)呢?尽管一个受动的肉身渴求自动;一个高热而冷峻的当代,也急需我们的深入和叩问,但我们仍需要警醒:“一个只写现代的人,要比现代死亡得更快。”(彼·勒韦尔迪)
一个巨大的眩晕方兴未艾,一个巨大的诗歌演兵场也刚刚开辟,诗人也正在调兵遣将。而且一个新的写作方向,也需达至相当的写作饱和度,方可尘埃落定、水落石出。我在如此时刻连珠炮式的发问是否有些严酷而不合时宜呢?更是否会误导误伤乃至阻断一位天才呢?好在此前我己信告过诗人:留下的自当留下,扬弃的必将扬弃,一切都待尘埃落定。有此成竹或戒备,诗人再读到本文的某些疑虑或批评,或许自当明察秋毫,严阵以待,决胜于千里之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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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世纪笔会部分诗人合影。1999年12月,绵阳。
后排左起:绵阳文联主席/陈仲义/安琪/雨田;
前排左起:陈超/杨远宏/唐晓渡/孙静轩/欧阳江河/胡继萍/王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