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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家庭母亲责任 |
大别山腹地,有一个养育我成人的家。这个家从来没有富裕过,但我从来没有不爱它。父母之恩,手足之情,即使覆于物质的沙漠,于我心亦不可摧。
我像一片云,早早地飞离了这个家,飘忽在远离家乡的生活空间。我是一片云,常常回望这个家,一倾应尽之泽。它有了署象,我给遮一掌之荫;它有了旱情,我给洒应时之雨。
在斗转星移、草木枯荣之际,兄弟姐妹大都先后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各自的大家人口。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决意要和两个又聋又哑又痴的残废弟弟相依为命。我看到,不论儿子多么低能,慈母都不会嫌弃。她有三寸气在,就决不让儿子受饥受寒受欺。这就是伟大的母爱。
不分不离的这母子三人,其他人已无力或不便负担了。他们开始和小弟在一起生活,可自小弟娶媳、有了孩子之后,双方都陷入了日甚一日的矛盾之中。母亲辛勤劳作,却每天诚惶诚恐。
我赶回家乡,在有关亲属的见证下,将年迈的母亲和两个残废弟弟分离出来,单独组成一个特殊的家庭。我向亲属们宣布:这一家三口,主要由我来管。当夜的油灯下,母亲那安定慈祥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的脸上。
力量是非常有限的。为了应对这个家庭的贫穷,我曾付出自己的幸福。但我现在仍要挺起腰来,双肩挑起两个家:一头是城里的小家,一头是家乡的这个家。既挑经济的担子,也挑心理的担子。我不仅要承担上老下小和两个残废弟弟的抚育、赡养、供给之责,而且还要替母亲他们承担农村的各种税收、提留和摊派。对于生活在当地的哥哥、小弟和两个妹妹,也要每年有所表示,对其家中的困难有所赈济。当他们的孩子读书困难时,更要分别加以力所能及的资助,效力于不称为“希望工程”的希望工程。
自己担起的,不仅是家庭的义务,也是社会的责任。但是,仅靠工资收入生活的我,只是小小一片云,不可能遮更大的荫,不可能下更大的雨。自己为此历经生活的坎坷,常常感到愧对两个以至数个家庭。
我回到家乡那个家的时候,就与一个残废弟弟共睡在几块棺木板搭起的草铺上。铺下,一头垫着土坯,一头撑着木棍,中间堆放着破烂。夜里,母亲在内间呻吟;清晨,鸟儿在户外啼啭;山风从房顶钻进,老鼠从头顶跑过。白天下田挑过重担,肩头阵阵灼痛。两间黑屋,四壁皆空。但只要看到我,母亲脸上就挂着最满足的幸福,残废弟弟也发出无声而纯真的憨笑。这时的我,体会到了什么才真正是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什么才是生活的真实,什么叫艰辛,什么叫幸福。
回到城里的小家,串门的朋友亦比亦叹:“看看人家地方上的一些记者,家里要啥有啥。再看看你这儿,嗨,也就几柜子书而已!”然而,自己在心中比比家乡的家,比比老母亲他们,粗茶淡饭亦香甜,寒舍陋室亦安然。一张普通的硬板床,也睡得心境平静如水。这也是一种财富,是那种白天不怕别人借、夜间不怕小人偷的财富。我不能和别人比享乐而只顾自己,不能和别人比消费而只营自己的小家。人们经常祝愿的“全家幸福”,决不只是单指某一人及其老婆孩子。人生在世,如果父母缺吃少穿、兄妹不得温饱,即使自己钟鸣鼎食、龙宫宝榻,即使老婆孩子琼枝玉桂、披金戴银,那又算什么幸福,那又有什么甘甜?
家乡一位亲戚的本家兄弟在外工作多年,小家庭十分富足,可从不给父母寄一分钱,从不给一母之胞丝毫帮助。其母亲病逝,三封电报竟唤不回他的身影和厘钱。母亲和妹妹常拿此人宽慰我,但我觉得自己决不能和这种人比。一个人有无社会公德和天良,可以先看其家庭责任和爱心。有母不孝者,何以厚待他人?母亲曾为此感叹:“好礼不在少,好儿不在多。”
今年5月,母亲在弥留之际,反复而吃力地示意她非常想念我。她的后事,我已早有安排。当我赶回湖北家乡的时候,看到的已是一座坟头。我不是一个不敬不孝、不仁不义、自私无德之徒,母亲会原谅我的。我想得出,她临终之前,最不放心的仍是那两个残废弟弟。因此,我点燃香纸,告慰母亲的亡灵:您老放心地走吧,两个残废弟弟,我将负责到底。这仍是一个家,我仍是一片云。
1993年9月,我在老家帮母亲和弟弟收割稻谷,挑稻谷(当地称为“挑草头”)。
这“草头”捆的并不大,一担也有一百几十斤,挑在肩上真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