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句，对不起　　

文/红肚兜儿

有一个老人院，一位83岁的老人去世了。

一年前，他胯骨轴骨折，动手术。术后，他在床上躺了5个多月，终于能下地慢慢走动。院里给他一把带轱轮儿的椅子，不光可以坐，还可以推着走，比拐杖方便许多。他经常推着这把椅子在老人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走，累了，就坐在椅子上歇一会儿。椅子在泥灰地上推动的声音挺大，但听到的人没有几个会往他那儿看一眼。

然后，突然有一天早上，老人在房间里从椅子上摔下，人歪倒在地板上，顷刻就不动弹了。有人从他窗口经过，看见他躺在地上，赶紧叫院里的服务员来看。服务员到了，老人早已不行了，眼睛睁着，眼珠凝固，气息似乎也没了。再打120，再抬上车，再拉到医院，再做CT，医生说：“脑干出血，脑颅里只有铜钱那么大一部分是干净的，都充血了。”

老人死了。于是，院方通知他家人来处理后事。

渐渐的，小小的老人院里聚集了一些人，与老人相干的不相干的，沾血缘关系的沾亲戚关系的，还有院里的院长和服务员，全在一瞬间出现在老人身边。算算老人入院已经三年多了，他的房间，第一次有这么多人，第一次这么多人都是来看他的。可是，他死了。

“怎么这么快？”老人没有亲生子女，问话的是他侄子。

老人院里的兼职医生说：“脑出血，急症。”

“抢救了吗？”侄子又问。

“一发现就打120了，检查了也抢救了，不过这种病，医生都说没有救得过来的。”兼职医生说，他是个秃顶，说出话来显得有威望。

侄子说：“院里给不给丧葬费？”

大腹便便的院长不失时机站出来，接道：“人活着我们负责，人死了一切归由家属，这是入院时便签了协议的。”

侄子顿了顿，说：“那我叔没剩下钱么？”

这一下问的院里的人尴尬起来，因为老人送去医院前他们曾打开他柜子找衣服，找到300块钱，决定先由会计代替保管，当时并没有老人家属在场。院长说：“这个，他只留下300块钱，当时我和院里职工都在，还有别的老人在，都可以证明。”

侄子犹疑：“你们开过他柜子啊？”其实他的话外音是：“只有300块钱么？不够丧葬费啊！我还想有点儿剩余呢！”

院长严肃起来：“我们怎么会动老人的钱呢？信不信随你，只有这300块钱，现在交给你！”他掏出3张百元钞塞给老人的侄子。

另外看着院长给钱的，还有另外几个侄子侄女，外甥外甥闺女，表弟表妹。没想到，老人居然有这么多“家属”。而他们，似乎也对这300块不甚满意。但死无对证，又不好和院方闹翻，便没再言语。于是，一群家属中的一个打了电话雇车来拉尸体。然后，一群人便在等“丧车”的时间里静默下来。

兼职医生最先觉出自己对不起这老人。老人在世时身体很不好，经常不是腰疼就是腿疼，要不吃不下饭要不排不出便，还时不时头疼脑热外加睡不着觉，所以他经常敲兼职医生的办公室的门。兼职医生本就对兼职不太满意，他和别的服务员拿一样工资，却额外比别人多干工作，所以不管看到哪个找他的病人都气不打一处来。老人还没张嘴，他就粗声粗气地嚷：“你又咋了又咋了？就你事儿多！”老人刚说一句：“我这儿难受……”他又立刻嚷道：“难受有嘛可说的？年纪大了不都这样嘛？哪来那么多舒服时候？成天舒服人还有死啊？”老人无奈，又说：“可是受罪啊，你给开点药吧……”兼职医生一边飞速地在药单子上写一边不忘数落：“吃吧吃吧，没病找病！”天知道他开了些什么药。——现在他觉得，当初应该对老人和善一点儿。

老人拿了药单子接下来是去找药房司药。

现在，轮到药房司药觉得自己对不起老人。她是个年轻女孩，本来就对这份工作不满意，要不是为了从这儿缓一步再往上头单位调，她宁可上街卖冰棍儿也不要天天看一群哼哼叽叽的老头儿老太太。老人拿着药单子找到她办公室的时候，她火气更大，因为她可能正在网上聊得不亦乐乎，老人“嚓嚓”的脚步声一近，她脸上就开始阴云密布。老人敲她门，她恹恹地甩一句：“你怎么又拿药啊？药比饭还好吃吗？”老人“唉”一声，说：“我也没办法啊，姑娘，实在是病得难受啊！”她极不情愿地攥着钥匙迈出办公室，先朝老人摆手：“站一边去，我先走。”然后她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走向药房，开门，心不在焉地拿药，丢在桌子上，等老人走进来自己拿。最后还不忘埋怨几句：“药吃多了没好处，岁数大了不就这样嘛，吃药能起多大作用？百病全治的话那人不全长生不老了？”——现在她觉得，当初不应该那么急躁。

再有感触的是服务员A，她也觉得对不起老人。老人行动不方便，每次去餐厅吃饭都需要别人把饭给端到桌前，于是这成为一个大“麻烦”。服务员A每次盛饭给老人时都冷着一张脸，说：“成天一动不动，还不少吃，他这饭量都比上大小伙子了！”饭端到跟前，又说：“你是真的动不了吗？就算是身体好的人天天这么伺候着也成瘫子了！你就不能多动动啊？”没等老人解释，她转身就走了。——现在她觉得，盛碗饭也累不着人。

还有服务员B，她记得曾说过老人：“哎呀，真是被你烦死了，整天在那唉声叹气，你没儿没女的，能在这个地方能住这么好的房子吃这么好的饭还不算享福吗？这是国家照顾你们，看你们这些孤寡病残自己没法过，才把你们养起来，你就别挑三拣四了，这生活，够舒坦了。”——此刻，她也自责起来。

——此刻，他们全都自责起来，服务员C、D、E、F，包括院长，他们一律发觉自己有某些地方对不起老人。可惜，老人已经死了。

而老人那帮亲戚，他们自从老人进院后就从没来看过他一眼，上次老人病危，院方通知家属时得到的答复是：“人死了直接给通知吧！”但老人每个月的补助金，却一分不落地寄回给他的侄子，他说那是他的亲人，是将来给他买棺材让他入土为安的人。今天，当老人终于死去，他的侄子拿着那300块钱却一脸不情愿，他嘀咕着：“才300块钱，够干嘛啊？你们院里管不管火化啊？”

在一片静默之后，老人的尸体被车拉走了。老人的房间空寂下来。而他在时，那房间，也是那般地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