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让我们的心肠变得冰冷而生硬？

    记得是在秋季的哈尔滨，对，就是在苏军烈士纪念塔附近，那天我匆匆地经过。距火车发车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不愿待在闹哄哄而空气污浊的候车室，就一个人在街道上闲晃悠。

    哈尔滨的城市建筑很有异国风情，这些异域印痕昭示着这个城市在并不遥远的历史时空中曾经所经历过的沧桑和磨难。苏军烈士纪念塔在午后的阳光中显得凝重而肃穆，那些年轻的苏军士兵把自己的生命掩埋在了异国他乡冰凉的泥土里面---在历史的潮流中，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显得是那样的轻飘与卑微……

    纪念碑周围是车水马龙、人流匆匆，四周高大的建筑物默然着，彩色斑斓的各色广告标牌透露着城市的繁华与紧张。

    秋季的哈尔滨已经很冷了，街边卖报纸和水果的小摊贩裹着厚厚的棉大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遥远的江南此刻却仍旧莺歌燕舞，裙袂飘飘，暖洋洋的。

    在买了一份报纸后，我发现了他，一个半跪在烈士纪念塔对面街头的年轻人，确切地说，他是一个乞讨者。

    我诧异地感到他和一般乞讨者的不同，他的衣着很干净而时尚，还背着一个黑红色的大背包。戴着一副黑边眼镜，镜片背后的眼神却是暗淡无光和麻木的。走近细看，他面前的地上写着几行工整的粉笔字，大意是，在火车上钱包被盗，现无回家之盘缠，乞六元钱用来给家里打电话和购买面包充饥之类。

    言简意赅，个性鲜明，而且很明确的只讨要六元钱！

    以前只要是遇见乞讨的，我总是要顿生恻隐之心，尽自己微薄之力施以援手。我的这种行为甚至对我那个可爱如天使般的儿子影响甚大，他从小只要是看见路边衣衫褴褛的行乞者，就会把自己的零钱给人家，要是走过头了还会沉闷地难受半天，多半会重新回头去施舍一点才能心安。在这一点，我很为儿子善良的同情心所感动。

    可是，这些年来看惯了各种借乞讨之名愚弄善良人的把戏（那种卑劣的小把戏此处不一一赘说），我也渐渐的变得心肠冷硬了起来。

    记得十几年前在西安火车站我就遭遇过这种事，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愚弄得我晕头转向。

    那是一个典型的西北小男孩，一口浓重的甘肃方言，拦住了正在低头行走的我，说是和父母从甘肃农村一起到西安来，却不幸被盗，妈妈又生病了，想回老家却还差二十元钱买车票。

    我那时的基本工资才是七十多元，二十多元对我也不是一个小数字。正犹豫间，小男孩就流下泪来，他用脏兮兮的小手抹了一把，又说，叔叔你要是不信我给你看我的学生证。他双手捧上来皱巴巴的学生证，清清楚楚地显示着这是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孩子的身份。

    我问了他一些他的家乡和学校的事情，他对答如流。我有些狐疑却又探究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一双明亮而悲戚的眼睛，我怎么也从中看不出撒谎的痕迹来，我无法拒绝这样的一个懂事又可怜的孩子的请求。我不仅给了他二十元钱，而且还带他去买了好些食品，叮嘱他带给他的父母一起吃，赶紧买车票回家去。

    孩子非要记下我的名字和地址，说是等他们回去之后一定会还我钱的，弄得我都为自己的小心眼儿而惭愧了。

    可是后来呢？生活里真实的结果往往是无情而残忍的。

    当半个月后我再次在火车站遇见那个小男孩对别人说着同样的话时，我简直像被人狠狠地击打了一闷棍。我呆呆的站在两米之外看着他表演，痛哭流涕的，演技好极了。直到小男孩突然认出我来，兔子似的瞬间溜掉，我还没从那种被羞辱的感觉中回过味来。我觉得最羞辱的是他居然知道了我这个傻瓜的真实名字和地址。

    后来从各种媒体中看到对“丐帮”们眼花缭乱的行乞背后真实面目的披露之后，除了面对残疾的可怜孩子和头发花白的老年人行乞，我有时候还能动恻隐之心之外，其他的我一概硬着心肠熟视无睹。

    是谁让我们的心肠变得如此冰冷而生硬起来了呢？这当然是丑陋的现实生活逼出来的，逼得人们怀疑、猜忌和缺失同情心。

    我厌恶人世间一切虚伪的借口和假惺惺。

    可眼前，在陌生而寒冷的哈尔滨街头，这个很另类的年轻人却又一次让我踌躇起来。万一，这真是一个需要人们帮助的人呢？他仅仅需要六元钱啊，一个正常的健康的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要是没有遇上难处，能这样放下尊严半跪在凉冰冰的街头吗？

    我一直在十几米外的报摊前看着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很少有人驻足关注这个静静地在街头乞讨的年轻人，他象是被遗忘在台阶下的一片枯树叶，在秋风中瑟缩着。

    人性的冷漠，良知的难堪让我觉得呼吸极度不畅。也许，这会儿，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伙子的脸面和尊严在经受着折磨和摧残。可是，人生中，谁没有落魄的时候呢？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走投无路的秦琼那时候不是还卖过自己的黄骠马吗？难道非要逼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去偷、去抢不成？

    我想过去和他聊聊，也许我真能帮帮他呢，这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报摊老板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妈，围着大大的头巾，额前零乱而灰白的头发露在微微的秋风中，只露出两只眼睛来。我随口说了一句，对面那个小伙子真够可怜的，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见一个人给点钱。

   “呵，他可怜？都搁这快一个多月了，那么大的小伙子，不干点正事，净蒙人了。你看看那边，”她指给我往纪念碑的后面看，“那里还有一个呢，你去看看，也是要几块钱的电话费……我看呐，他们一天挣的比我都多呢！”

    秋天的阳光是那样的苍白和刺目，我眯起眼睛抬头望，纪念碑高大而厚重的阴影长长地印在冰凉的地上…… 

                                  2007.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