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帖
(2014-03-27 16:04:16)分类: 散文随笔 |
小区的楼下有一片空地,面积不大,也不很规整。开发商撤走前,曾留下两排冬青,几棵橘子和几棵枇杷。很多年过去了,那几棵从不见挂果的橘子和枇杷不知被什么人砍去了,包括那两排冬青,都不见了踪影。随后,那片空地便成了人家的菜地:绿了菠菜,红了辣椒。
入住这片小区的那年春天,一楼的张老不知从哪儿弄到一棵树苗,弱弱的,单枝,挂着十几片心型的叶子。张老说,这是一棵杏树。张老将这棵杏树很认真地栽在他门前的空地上。有人告诉他说,杏树是需要嫁接的,张老笑笑说,我没指望它结果,能开花就好。
似乎是在不经意间,这棵杏树猛地就蹿到二楼阳台边了,瘦弱而又高挑,就像正当发育时的少年。桃三杏四梨五年,按理,这棵杏树早到了开花的季节,可它一年一年地默然着,每年都只有一树的叶子,不见一粒花朵。有人走过这杏树下,抬头看看说:“是棵公树吧?”张老并不在意,笑笑说:“管它呢,能有一树绿叶就好。”
这个城市很多绿化处都有桃花和梅花,唯独不见杏花。或者有,我不曾见过。梅花是刚烈的,由于刚烈,所以高贵。关于梅花的诗句多不胜数,多为士大夫所为。桃花是妩媚的,妩媚得近乎妖冶。“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还有“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所以桃花总是与风华绝代、与才子佳人有着扯都扯不断的瓜葛。
曾经也是一个吃货,至今我只记得杏的青黄与酸涩,却想不起杏花究竟的颜色。印象中,杏花没有梅花的刚烈,也没有桃花的妖冶。梅是花之君子,桃是花之浪子,而与梅花和桃花相比,杏花最多只能算得上花中的草民阶层。虽然士大夫们也有关于杏花的诗句,但到底与妩媚、与风流无干。偏有“一枝红杏出墙来”。或许诗人本没有轻佻的意思,但读的人往往读偏了,就读出了“红杏出墙”,甚或读出了第三者,我以为,这并非杏花的本意。
今年一开春雨水就多,正月刚过,楼下的那棵杏树开始暴出丝丝嫩芽。我在厨房里忙碌,听到张老在树下与人聊天,那人说,今年杏树该开花了。张老说,管它呢,我也没指望它开花,只要有一片阴凉就好。
三月中旬,我应邀来到杏花江南的池州,感受杏花春雨的悠然诗境。
为了一首“牧童遥指”的诗句,早些年南北两处杏花村有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官司。据说终归是把杜牧划给了池州。细雨纷纷的季节注定只属于江南,这应该是不错的。
我在池州曾有过十五年的生活,我一生中最年轻最勃发的生命时期就是在池州度过的,因此,我对这座城市有着一份特别的情感。时令还是早了点,但路旁的杏花到底还是迟迟疑疑地开了,已经有几分看头了。那天上午的活动真正是人山人海,但很快,人流便洇化在漫山遍野的杏花丛中。我这是第一次认真地观赏大片大片的杏花,于是知道,文人的诗句中“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的红是不错的;“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的白也是不错的。既有各色各样的红,也有各色各样的白,有的在红中泛白,有的白里透红,杏花的品格能得如此,真好,就像我的名字:复彩。
站在杏花林中,远处的秋浦河盈盈流过。杏花、春雨,再加上这条安静的河流,眼前的景物就很入画了。丰肥了今天来的书画家们了啊。
好多年前,我为寻找故事,曾两次徒步秋浦河。那些故事多半是残烈的,包括那条河,一并构成我小说中一段段或悲或壮的戏剧。有人问我,何以你故乡的水街道充满了童趣,而你笔下的秋浦河却如此惨烈?我只能说,大约与不同年龄段的经历有关吧。童年的我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而成年的我却像这条河流,经历过太多的急流险滩,遭遇过太多的艰难曲折,于是就厚重,就惨烈了。作家多半是忧郁的,连同那条河,也一同忧郁了。而此刻,眼前的这条河竟如此安静,如此优雅,就像一个熟睡中的女人。
读一条河流,乃至一朵花儿,是需要用心到极处的,犹如禅。于是禅师们呵道:“吃茶去!”吃的什么茶?不沉入茶的世界里,不浸透到茶的温润与绵实中,又能吃出什么味来?
下午,去看书画家们的现场创作。我走进书画室时,画家们的工作已近尾声了。一张宣纸上有了一枝水墨杏花,而另一边,一位我熟悉的水彩画家正用刷把将各色颜料大块地涂在濡湿的硬纸板上。浓湿的颜料按照画家的心意在纸上恣意地蠕动着,一派烟雨江南的景象就展现在画纸上了。我出去了一趟,等我回来时,画家们已经收工了。那幅宣纸上的杏花虬杆老枝,但我怎么看都是一枝老梅。无论是这幅水墨杏花,还是那幅烟雨江南图上的墨团花色,都没有上午的景致耐看。
当天晚上去看望罗城民歌的传承人、曾被称为“江南刘三姐”的民歌手姜秀珍。坐在她狭小的客厅里,听她诉说如烟往事,仿佛在读一幅泛黄的旧画,感觉却是新鲜的。八十岁的姜秀珍依然有着当年的风韵,而她的歌喉也依然像当年一样清亮动人。
等我回来时,楼下的那棵杏树果然就绽放出十几朵粉白的花骨朵,一粒一粒的,错落在孱弱的枝杆上。我知道,又一个季节即将过去,我人生的日历,当然又得翻过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