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和尚传选载之二:回家
(2013-11-28 17:21:02)导读:大兴和尚经十多年时间,分别朝礼五台、普陀、巍峨三大佛山。回山后,又在老虎洞中闭关三年,定中见到白发老娘,于是,他决定回家看娘……
他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大褂,踏上了回乡之路。日本人仍然盘踞在江淮一带,他一身僧衲,越过层层封锁,终于来到皖河岸边。一条木船停泊在岸边,船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见他走来,便老远喊着:“师父,你是要到高河埠吗?”
“是啊,”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高河埠呢?”
“我就知道你要去高河埠,你不要问为什么。”少年说着,就利索地将一只铁锚抛到岸上。
他说:“好的,我不问。”就像十六年前一样,他把行囊抛到船上,再纵身一跃,上了船头。他熟悉这条船,熟悉这船上的每一块船板,熟悉舱里的每一个物件,包括那只黄泥烧成的锅灶以及舱壁上那只被擦得锃亮的梳妆盒,只是,船上的人却变了。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他知道,人生就像这条河,人在这河上一趟趟来,一趟趟去,河上的人一茬又一茬,河却依然流着,从来就不问为什么。眼前这个孩子,当年他曾经抱过他,现在,他却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
河上没有一条航船,他问:“怎么就你一条船,听说鬼子的飞机每天都来轰炸,你不怕吗?”
“我在这里等了四天了,今天才遇到一个客人。鬼子的飞机天天都来,谁还敢出门坐船呢。”少年说着,像大人一样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还是禁不住,问:“你爹,还有你娘,都好吗?”
“我爹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我娘哭瞎了眼睛,我要挣钱给娘治眼睛。”
他想起那个嘴里总是骂骂咧咧的汉子,想起那婆婆妈妈,却有着一颗菩萨心肠的船婶,他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我爹昨晚给我托梦了,他让我好好孝敬娘。”
“你爹,他在那边很好,”他说,“他也给我托梦了。”
“你们认识吗?”
“当然,我认识你爹时,还不到你这么大。”
船扯着帆,贴着河岸默默地走着,偶尔有一只鸟贴着船舷盘旋而过。远处的村庄在灰蒙蒙的天底下就像一幅泛黄的旧画。
船到高河埠了,他给少年船钱,少年说:“我娘交待过,如果是有钱人坐船,就狠宰他一下,穷人,就收他一半船钱,如果有出家人坐船,一文钱也不能要。”
他把钱塞到少年的袋里,说:“我欠你爹的船钱,十几年了,现在总该还了。替我向你娘问安,就说,那个坐着你家船在皖河上来来回回跑的伢回来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少年说,“他们说过你。”
河滩上已不见热热闹闹的牛市,高河埠是日本人从合肥陆路进攻安庆的大本营,日机轰炸后留下的一处处废墟似乎依然散发着刺鼻的烟火气,他回过头来,少年仍站在船头向他这边张望着,他向少年合一合十,说:“叫你娘放心,你爹在那边很好。”
他在山里走了两天三夜,第四天傍晚,他终于回到朱家岭,回到自己的家。毒花花的太阳底下,他看到屋顶上站着他的老娘,娘拄根棍子,娘的白发在风中飘拂着,就像一根风中的芦苇。他扔掉行囊,向着那间黄泥小屋拼着命地跑着,他哭着,喊着:“娘,娘……”
娘似乎听到他的喊声了,娘用手遮住从山那边射过来的阳光,他听到娘说:“风从,今天家来早啊,挂面卖掉了吗?”
“娘,我是毛和,是你三儿!”他沿着那截木梯,一口气跑到屋顶上,跑到娘的面前。娘真的老了,娘的眼睛似乎看不见什么了,娘颤颤微微地移动着身子,手在空中摸索着,终于一把将他抓住,他在娘面前扑地跪下,哭着:“娘,我是毛和,你的三儿……”
娘一把将他抱住,娘用枯藤般的老手在他的头上一遍一遍地摸着,娘说:“毛和,三儿,真是你吗,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娘,你不是在做梦,我真的家来了,不信你摸摸我头上的疤,还是那年牛打角时顶破的呢。”他把娘的手移到光秃的头皮上,那儿有两排戒疤,戒疤的一侧,有一块凹下去的疤痕。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用手拍着屋顶,哭着:“菩萨,你总算把我的三儿送回家了啊,三儿,这么多年了,你还活着,毛和,毛和……”母子俩抱在一起,在屋顶上哭作一团,邻居们听到哭声便围了过来,也都跟着流泪。邻居们说,从前年开始,你娘便让你哥扎了根竹梯,没事时就爬上屋顶,看你回来没有,现在,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他把娘扶下梯子,他不知道娘每天是怎样从这狭窄的楼梯上爬上爬下的,他知道,娘爬这根梯子时用的不是力气,而是心,是一股对儿子刻骨铭心的思和痛。他想起在木子店遇到的那个老人,娘是创造这天地一切的人,在这苦难的世界里,唯有娘的爱,才能给人真正的温暖,才是拯救这破碎人世的唯一法器。他决定,这一次要在家多呆些日,他要把十六年欠缺的孝全都补回来。
朱家岭的习俗,但凡哪家有远归的儿女,所有的人都来看个热闹。在朱家岭,有儿女在外面当官的,有儿女在外面发财的,唯独他却是一个和尚。看着他穿着打着补丁的僧褂,有人感叹,有人不屑。朱风从是个好面子的人,他知道毛和空着手回来,便去镇上买来两斤糖果散给乡邻,说:“这是毛和带回来的,都尝尝吧。”
娘摸着他一身的补丁说:“毛和,你在外过得不好吧?”
他说:“娘,人活一世,好与不好,都是一样的。”但娘看得出,他的毛和活得很自在,也很快活。他在幼时放牛的山坡上逗着那些放牛的伢子,教他们吹笛子,教他们唱牛歌、绕口令:“木头木头根子,我是和尚孙子,木头木头脑子,和尚是我老子。”伢们绕不过来,说:“木头木头根子,我是和尚孙子,木头木头脑子,我是和尚老子。”他说:“错了,错了,是木头木头根子,和尚是我孙子,呵,不对,不对,看,我也绕进去了。”说着,哈哈大笑,一片山坡上都是笑声。在这片山坡上,他自然又想起翠翠,想起那个拖着一根粗辫子的小女伢。还有爷爷,王跛子一家,还有那条名叫二丫的牛……那往昔的一切,就像一组组断残的画片,这一刻都胡乱地拼接起来,让他甜蜜,也让他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