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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庆像这样的澡堂有好多家,朱逸然当跑堂的这家澡堂算是中等规模,每天接待客人也有几百号。正如朱逸然所说,这家澡堂分楼上楼下,楼上是贵宾席,楼下接待一般客人。楼上是包间、软座,客人泡的细叶盖碗茶;楼下是大堂,硬座,客人泡的是大碗茶。当然,楼上楼下的价钱也拉开了距离。
小跑堂的差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首先,你得让客人感觉到热情,嘴巴要甜,其实,最重要的,手巾把子要热,甚至是烫,但又烫到恰到好处。澡客刚从大池子里爬上来,浑身的骨头都被那大池子里的水泡软了,松了,回到大堂,正是热汗淋漓,这时候,你将一条热气腾腾的手巾把子扔过去,手巾把子在空中旋转着,不偏不斜,客人正好就接住了,这是让客人自己揩面的。接着,你人就到了客人身边,用一块滚烫的手巾在客人的背上从上到下地抹过一遍,将客人身上流淌的热汗抹去,也算是把客人的骨骼从头到尾松过一遍,抹得好坏,这就看功夫了。夜深了,客人走净了,朱毛和就倒在大堂的躺椅上睡着了,这样的日子,比流落街头强多了。
朱毛和干了不到半个月,就把该学会的都学会了,抛出的毛巾把子在空中旋转着,准确而又到位,嘴又勤快,客人未曾进大堂,他就老远甜甜地喊开来:“爷爷,这边请,现成的座位等着您哪!”炉子上坐着通红的炭火,一条铁皮管子从炉子上接到窗外,整个大堂都暖烘烘的,感受不到一点冬意。炉子上坐着大铁筒,那里面的水永远都是烫人的,他把手巾对中一折,浸到烫人的大铁筒里,既不会烫着自己的手,又能让那条手巾热得透透的。“哎,小东西,给我挠挠痒吧,这里,哎,这里,啊哟,舒服死了。小东西,给我做干孙子吧,吃香喝辣的等着你哪。”客人不知道他叫什么,就都叫他“小东西”,客人们都喜欢这个“小东西”,都说要收他做干孙子,朱毛和说:“爷爷,我哪有那个福分啊,爷爷要想舒服,每天都来啊。”说着,就把热热的手巾在客人的背上卟嗒卟嗒地自上而下抹开来,客人抹舒坦了,就倒在那靠椅子睡上一觉,一觉醒来,朱毛和的一碗热茶就送过去了。
这一天,布帘子掀开,进来一位客人,虽然那人被一件毛皮大衣遮得严严实实,但他一露脸,朱毛和就认出,这就是那个很久没有见到的皮毛贩子。他把脸背过去,招呼着:“先生,这边请,现成的位置等着您哪。”
皮毛贩子三两下就把自己脱净了,皮毛贩子刚走进洗浴间,朱毛和就压着嗓子叫着:“各位爷们,贵重物品请保管好,人不可面相,海不可斗量,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心不为过啊!”说着,重重地敲了敲皮毛贩子的那张软座。有客人领会小跑堂的意思了,有的仍瞪大眼睛看着小跑堂,不明白这小人儿究竟拉的那门风箱。
约摸个把钟点,皮毛贩子浑身冒着热气出了洗浴间,朱毛和将一块热手巾准确地抛了过去,却故意掉转身子,免得皮毛贩了认出他来。没想到那皮毛贩子却冲朱毛和叫着:“一样的票,怎么就两样的对待?给老子送一块手巾过来!”朱毛和知道打不过他的马虎眼,不得不蒸块手巾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皮毛贩子闭着眼睛在那张靠椅上躺下来,看都不看朱毛和一眼,任朱毛和将热热的手巾在他的前胸后背抹了个遍。
皮毛贩子没在这里多呆,他很快就穿好衣服,走到朱毛和身边,动手扯了扯朱毛和的衣领,用压低的嗓门说:“你他妈的作死啊,老子会让你晓得我的厉害。”说着,就头也不回地去了。皮毛贩子前脚刚走,朱毛和紧接着就喊着:“老少爷们,都检查一遍,看少了什么没有。”
一个客人叫起来:“我的翡翠烟嘴呢?我的翡翠烟嘴怎么不见了?
朱毛和一惊,整整两个月了,这里没发生一起偷盗事件,皮毛贩子一来,客人的翡翠烟嘴就不见了,可他一直注意着皮毛贩子,没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啊。
“爷爷,再找找吧,或许塞到哪个口袋里了,过一会儿它就自己出来了。”
那爷爷忽然把目光盯向朱毛和,说:“小东西,你那口袋里挂着什么?”
朱毛和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口袋,一只桃红缨络挂在他上衣袋口边上,桃红缨络上坠着一块紫色的玛瑙。他从袋里把那东西摸出来,正是客人丢失的翡翠烟嘴。他的头一下子大了,他实在弄不清皮毛贩子是怎样下的手脚。
那客人叫着:“裴老板,你过来,澡堂怎么雇了一个三只手?你这澡堂还想不想开?”
“爷爷,您别嚷,求您了……”
“你可晓得这烟嘴是什么来历?它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传了四五代了,去年有人要拿两头牛跟我换,我都没答应呢。”
听到客人的叫喊,裴老板立即从楼上噔噔地跑下来,立刻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他把楼上的朱逸然叫了来,说:“怎么回事,你说说看,你怎么给我找这么一个角色过来?”
朱逸然走到朱毛和面前,说:“兄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毛和说:“那家伙今天来洗澡了,我提醒客人注意他,他一定听到了。可我一直盯着他,他到底是怎么把烟嘴弄到手的,又是怎么放到我的口袋里的?神了啊。”
朱逸然说:“这事一时没法说清楚,但恐怕你在这儿做不下去了。”
裴老板一边在向客人赔着不是,一边回过头说:“朱逸然,把今天做完了,明天你给我一同滚蛋吧,我这里清净世界,今天竟被你这瘪三弄得乌烟瘴气,坏了我的生意。”
夜深了,澡堂打庠了,朱逸然只得同朱毛和一起离开澡堂。刚下过一阵小雨,大街上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种逼人的寒气。想到自己被皮毛贩子暗算了,连同朱逸然一同受累,朱毛和心里很过不去。
“哥,真对不住你,”朱毛和说,“你打我一顿吧。”
“别说傻话了,这又不是你的错。”
沿着那条石板路长街,两人默默地走着,过了很久,朱毛和说:“哥,你在想什么?”
朱逸然说:“那可恶的皮毛贩子,我们得想办法报复他,不能白被他欺负了。”
朱毛和眼前一亮,说:“他一般都在码头一带活动,在那儿一准能找到他。”
接下来,两个孩子商量着报复皮毛贩子的办法,商量来商量去,都没想出个合适的办法。夜已二更,打更的梆子“笃笃”地敲过,夹着雪花的雨一阵紧似一阵,朱毛和不禁打了个寒噤,说:“哥,我们去哪儿呢?”
朱逸然没有说话,他把朱毛和一直带到小东门,来到一家棺材铺前。棺材铺早已关门打庠,但门前搭着一座棚子,棚子里放着几口等待出售的白木棺材。朱逸然随手将一口棺材盖揭开,纵身一跳,就进了棺材。他在棺材里躺下来,说:“朱万兴,你要是害怕,就同我睡一口棺材。”
朱毛和看看四周,说:“哥,棺材里也能睡活人?”
“怎么不能睡,又舒服,又暖和。还没人打扰,快进来吧。”
棚外的风呼呼地叫着,雨下得更大了,朱毛和只得爬进棺材。朱逸然随手把棺材盖拉上,只留着一条缝隙。他把朱毛和拥在怀里,说:“怎么样,不冷了吧?”
朱毛和仍然睁着惊恐的眼睛,透过棺材盖的缝隙,打量着外面的世界,说:“哥,我们算死过一回了吧。”
“你为什么会想到死?我今年十六,你今年十二,我们的日子长着呢。”
直到这时,朱毛和才承认,自己隐瞒了年龄,其实才九岁。朱逸然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也才十二岁,可我经历的一切,比六十岁的人还多。”(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