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伤
(2011-08-17 05:3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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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鳍豚腌菜毛芋人生道理 |
分类: 散文随笔 |
妻子去了深圳,几个妹妹来安庆住了一阵,相继回去了。现在,家里就只有我和母亲了。
再过四年,母亲就是百岁人了。母亲身板骨看上去还行,但大脑却明显表现萎缩症状。她有时会分不清中午还是傍晚,明明到了晚饭的时间,她却说,不是才吃早饭吗?窗外赤日炎炎,她却莫名其妙地问,下雨了吗,带把伞吧。母亲大脑萎缩的另一个表现是胆怯,她巴不得我一天到晚都呆在家里,尤其是晚上,一听说我要出门,便一脸惊恐,然后无可奈何地说,外面乱得很,带把电筒,早点回来吧。
不得已而想到请保姆的事。经石楠大姐介绍,去人民路一家中介所,简单介绍了家里的情况,热情的女中介问我,半天还是一天?我想了想,说,半天吧。她说,早上八点上班,中午十一点半下班,内容包括给老太太洗衣,打扫室内卫生,烧一餐中饭,月薪六百。我说,月薪是不是高了点?我这么说,是鉴于习惯,因为我并不知道保姆市场真正的行情。就像我偶尔去买菜,也是这样自作聪明地问一下。但她说,全市都是这个价,你不信可以再跑几家看看。我不想再跑了,既然全市都是这行情,而且这大热的天气。见我不再犹豫,中介说,很不错的一个人,你见到就知道了。说着,就把电话挂过去。也就是半个钟头,人来了,四十六七岁年纪,腿有些残疾,但却是清清爽爽的一个人,说话很麻利,操枞阳口音。当即带她回家,两个妹妹见过了,也都说看上去很可靠的一个人,事情就这样定了。
接着我去了趟黄山,回来时,妹妹们已经回去了。
果然像见第一面时的感觉一样,保姆人很朴实,干活麻麻利利,清清爽爽。家里有了保姆,最大的变化是屋里干净了,地板拖得光光滑滑,窗玻璃也擦得亮亮堂堂。见我母亲睡裤的松紧带老了,便从家里带一截来,很快就将那条睡裤重新缝合了。这样过了几天,保姆犹犹豫豫地提出,没想到是复式楼,等于打扫两家房子,工资能否再增加五十元。我没有说什么,就答应了。总之,对这个保姆,一切满意,只是,保姆烧的菜太难吃。陆文夫认为,烧菜的学问只两个字:搁盐。这是小说家的总结,看似简单却并不简单。烧菜是一门大学问,同样的菜,不同的厨师手里味道大相径庭,过程却是说不清楚的。就像小时候冬天家里腌菜,将晾干的白菜一层层码在大缸里,腌菜的人脱去鞋袜,赤着脚在缸里一层一层踩实,不同的脚,踩出来的菜完全两样,有些脚,踩出来的菜永远都是臭的,其中的名堂同样是说不清的。我经常去贵池山里金良元的家里做客,她母亲是一位一辈子都没出过山里的中年妇女,但她烧菜的水平却是一流,即使是一盆清白萝卜汤,也能让客人喝得胃肠饱满。去年这时候,我带一家人突然去了山里,顿时让这位农村大嫂慌了手脚。母子俩去了趟菜地,不一会就弄回一篮子带着泥土的青菜,其中的一捆,是芋头的杆。芋头是一种块茎植物,在很多地方又称“毛芋”,毛芋用来炖肉,烧汤或煮熟了用糖蘸着,都是不错的吃法。吃时,需刮去表面的那一层皮,但这个过程往往会让手奇痒难忍,经久不消。我祈求有行家告诉我刮芋头皮时能让手不痒的方法,我真心地感谢他。我相信很少有地方人知道芋头的杆也是一味好菜。那天,这位能干的大嫂就用芋头的杆给我们烧了一盆让我们大开胃口的好菜,那样的结果是,我只要在任何一处田间地头看到芋头,就有忍不住要拔它几杆回来炖一锅美味的欲望。
保姆烧的菜总之是不敢恭维,烧冬瓜,竟然带着厚厚的皮,被她切成片的马铃薯绝然找不到醋遛马铃薯丝的好感觉。几天下来,正如鲁智深走出五台山时说的一句话:“嘴里都淡出个鸟来。”好在保姆干的是半天,那天晚上,从冰箱中翻出一块鲁生送来的黑猪肉,就动起手来。我最擅长的是两样菜,一是糖醋鱼,二是红烧肉。我烧的红烧肉除夕的晚上被家里人评为一号菜。把冻肉在冷水中化开,切成麻将状大小,锅烧热了,油是上次去照祥做书记的乡里,临走时他送的木榨菜油,将肉下到热锅里翻炒至出油,接着倒酱油,这个过程是一点也不能乱的。但悲剧就在这一刻诞生了,随着酱油的进入,油珠在锅中爆豆般地溅开,其中的一滴就溅到我掌勺的右手背上,当时似乎并不觉得什么,但晚饭后,那手背上就起了一颗蚕豆大的水泡。水泡绿汪汪的,就像一颗绿宝石镶嵌在手背上——这实是一个美丽而浪漫的比如。第二天,绿宝石碎了,钻心地痛。赶紧找了张创口贴敷上。又过一天,准备换块创口贴,竟发现烫伤处有了炎症。这时家里来了个客人,见我手上的烫伤,便说,烫伤是不可用创口贴的,这点常识你竟会不懂。我们在谈论手背上的烫伤,被母亲听到了,母亲说,弄块江猪油抹抹就好了。客人一怔,问什么是江猪油,我解嘲说,这话只有这位老太太能说得出来。母亲的记忆开始衰退,但她对遥远的历史却十分清晰。有时候,她似乎一直就生活在年轻的时候,生活在和悦洲那条石板路上。
母亲所说的江猪,即是现在人所说的江豚。江豚有黑白之分,白色的称白鳍豚,是比大熊猫还要稀少的生物,有关部门多次在长江中下游搜寻,不得不宣布此种生物已经绝迹。地球上每年绝迹的生物不下万种,白鳍豚是其中的一种。二十年前,老家和悦洲建了一家白鳍豚养殖场,虽然黑鳍豚是我幼时长江里的寻常物,但我却一直没有见过白鳍豚。然而当我前去看时,却只有几只黑鳍豚,即大通人所说的江猪。去年我再去时,黑鳍豚也不见了,只有一潭死水。江猪油能治烫伤,也是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的。对门的大卵泡去够台子上的水瓶,水瓶碎了,大卵泡的脸上以及胳膊上便缀满了一颗颗绿色的宝石,哭叫得一条街上都能听见。想到大卵泡的那些烫伤水泡,不由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绝没有关于绿宝石那样的美好和浪漫。当时大卵泡的父亲托了渔船上人打到一只江猪,便用那江猪油抹在烫伤处。大卵泡的烫伤是好了,但他的脸上却留下几颗难看的麻点。
我问母亲,你还记得大卵泡吗?她问哪个大卵泡,我说,对门方家的大卵泡,他的娘经常同你一起打纸牌的,有一次父亲闯进去,撕了你们的纸牌,你和父亲大吵了一顿。奇怪的是,母亲竟想起来了,说,呵,你说他啊,他的娘比我小七八岁,却比我先走,有七八年了吧。我明白了,老年人接近丧失的记忆是需要一点点启发的。我很高兴,烫伤又让我明白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