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刚睡不多久，被一阵打门声惊醒。门外传来钱一生的声音：我老婆让你早饭不要烧了，到我家去吃。我哼了一声，想着这一家人，夫和妻，男人和女人，每一个人都似乎有着太多的秘密，每一个人都是谜，这个家里，到底要发生什么事呢？

我已经睡不着了，但却不肯起来，就那样在被窝里扼着，想着钱一生家的事情，又昏昏糊糊地睡了一个回笼觉，终于爬起来，洗了一把脸，再次来到钱一生的家。

钱一生家的屋顶上烟气袅袅，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炸猪油的香气。看着李美丽系着围裙在灶上灶下的忙着，这一刻我几乎就怀疑昨夜所看到的那一幕，其实只是一次梦中的幻觉。但我还是注意到，李美丽的眼泡肿得厉害，至少，李美丽昨晚哭过，而且是哭了很久。

李美丽朝我笑笑，说，你倒大方，叫你来，你就来了，半点都不客气。我也不在乎她怎样说，我说，钱一生说你叫我来的，把我的好觉都耽误了呢。李美丽说，来了好，早就想请你了，怕你不来呢。李美丽说着就揭开锅盖，往一个碗里舀着早就闷好了的糖水蛋，说，队里的夹米机坏了，一早毛腊就来找老钱去修，顺便让他挑担稻去夹夹，怕要过一会才回来，你先吃个茶，打个尖吧。糖水蛋是这地方人待客的最高境界，他们把糖水蛋不叫糖水蛋，而叫“吃茶”，直到现在，我不知道他们把真正的喝茶叫作什么。我肚子早饿了，只三两口，就把碗里的糖水蛋吞下去了。李美丽在灶上切菜，我抹抹嘴，没事找事地去看中堂上那幅《水调歌头·长沙》。钱一生的毛笔字算不得多好，但却像他人一样，行规中矩，倒也耐看。条几上有一架三五牌自鸣钟，还有一台红灯牌收音机，我拧开收音机，除了滋滋的噪音，收不到任何台，但有这样高级收音机，我印象中七队仅此一家。钱一生在队里做电工，李美丽是队里的妇女队长，正如队里人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床被子不盖两样人，无论是钱一生，还是李美丽，在这一带都是顶会过日子的，他们的这个家，真正是令人生羡。但我现在不那么看，虽然我认识这个家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但我却凭空里觉得，这个家有缺陷，甚至是严重的缺陷，而且目前，钱一生与李美丽这对夫妻正面临着一种莫名的凶险。

钱一生到机房迟迟没回来，我开始越来越不自在。猛然想起村子里关于钱一生生理问题的刻薄话，我有点坐不住了。作为成年的男子，我也许不应该在这个屋子里呆得太久，或者说，我一大早就跑到钱一生家来，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讲不定要不多时，村子里就会有关于我的那种恶心的流言。我想立即拔腿就走，却又找不出什么理由，至少，我这样离开会对不起刚刚下肚的三只糖水蛋。

李美丽终于在灶上忙完了，她摘下围裙在身上连着拍打了几下，居然就坐到八仙桌的另一端，这一刻，我觉得李美丽虽然说不上美丽，但却也不怎么难看，至少与队里其他同年龄的妇女相比，她还是经看的。只是她配了钱一生，差别就出来了，人们夸大了这种差别，于是就觉得李美丽配不上钱一生了。

李美丽说，饭一会儿就好，菜闷在饭锅里，老钱要是再不回，你就先吃。我忽然觉得有些不怎么自在，说不出是什么理由，我装着去看墙上镜框里的照片，以避开与李美丽直面的尴尬，我说，等钱老回来一起吃吧，他该要回来了吧。

李美丽说，小康，我想求你一件事，不晓得你肯是不肯。我吓坏了，心跳开始加速，嗫嚅着说，多谢你的糖水蛋，我也饱了，我还有事，我可以走了吧。李美丽说，饭还没吃，就饱了？你不要为难，其实对你来讲，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似乎知道她要干什么了，我感觉脸烧得烫人，我走到门口，准备拔腿就逃。这时，李美丽叫住了我，并且从条几上拿出纸和笔，显然，这是她早就准备好了的东西。

李美丽说，我想请你帮我写一个离婚报告书。

我松了一口气，说，呵，这事啊，是哪个的离婚报告书？

李美丽说，我的，我要与钱一生离婚。

当李美丽真的把这句话说出来时，我反而并不感到意外，与此同时，我想起下放前老菜帮子他们所发动的“抓人运动”是多么卓有远见。我装着十分吃惊地说，你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要离婚？

李美丽说，你不晓得，我们没有爱情。我注意到，李美丽是说“没有爱情”，而不是这里人通常所说的“过不下去”。

我说，这事，你要同钱一生商量一下吧，我可不敢替你乱写，回头老钱生吃了我。

他才不会呢，李美丽说，是老钱对我没有爱情，从结婚到现在，一直都没有爱情，其实，他在心里是想同我离的，只是他不肯开这个口，还有，怎么讲呢，我们毕竟做了五六年夫妻，他多少也还是觉得对不起我。其实，你想吧，我哪会呢？李美丽说着，脸上又露出一抹笑来，但那种笑里分明有一种掩饰不住，也不想掩饰的凄凉。

我说，既然这样，你们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呢？

李美丽说，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那一年钱一生受家庭牵连，高中毕业后回乡做了农民，当时这一带哪个都不敢沾他，都怕他家的那些海外关系，高压线，你晓得的。我父亲看他人忠厚老实，就同我商量，要把他招到家里来。当时有一个现役军人在追着我，正好那个现役军人回家探亲，我对他也还满意。没想媒人把我父亲的意见一讲，钱一生一口就答应了，我立即回绝了那个现役军人，就同钱一生好上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孬儿八西的，我哪想到，他同我结婚，是被逼无奈呢？那时候，他都快三十岁了。

我索兴要刨根问底，说，那，你对他呢？

李美丽说，讲老实话，他要不是家里成分高，还有着那些海外关系，他也不会回到这老山里来，就是回来了，也轮不到我同他盖一床被子，明摆着，我条件不如他，我没有文化，人也生得一般，所以这些年来，我对他百依百顺，可还是拴不住他的心。说到这里，李美丽再也无法做出那种笑来，他捋起衣襟，揩了揩眼睛。

我开始可怜这个女人了，我说，不会吧，老钱那么老实的一个人，队里人都说他对你很不错，什么事都依着你。

李美丽说，你小康也不是外人，有些事，你晓得就照，你也不要对外讲。你想，我要是没拿到人家的手颈子，这种话我敢乱讲吗？其实，我也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女人，他老钱心里真要有什么人，只要那个人对他好，像我一样知冷知热地疼他，我也心甘情愿成全他们俩。李美丽说着，禁不住哭了起来。

我现在终于明白李美丽昨晚所说的“要了命我也要帮你，成全你”的话了，还有那个昨晚没有看清面目的神秘女人。在这一刹那间，我忽然明白了许多，昨天晚上那被油布伞以及雨雪遮掩了的一切，现在还不够明朗吗？只是，那个女人是谁呢？

我到底还是没替李美丽写离婚报告书，我没有那么孬，这种事，弄不好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好在钱一生终于回来了，但愿李美丽下次不要再找我做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