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八七年腊月嫁到他胡家来的。密月还没过完，公公就急着把我们分出来了。我对你黄老师半句谎不扯，当时分我们俩出来，就给了我们两个碗，两双筷子。我老公是个老实头，对这样的分家，他连个屁都不敢放一声。没法子，日子要过，我老公只好出门打工，我守着这个四面透风的家。说起家，真不好对你黄老师开口。那哪叫个家啊。不讲了，哎，我要讲起来真是一肚子苦水，哪天你黄老师有空，我好好向你倒，你会写，听讲你还是个大作家，你把我的事写出来，能写个长篇电视连续剧。（笑）

    这年年底，我老公来家，带回来三百多块钱，精打细算地过了一个年，还剩下不到二百。我都把它捏出水来，哪舍得用一分一厘。开过年老公又出门了，正月，村里人都要到十几里外的一个地方挑圩，那时候家家都有自行车，唯独我家没有。总不能来回都走，只得死乞白赖地坐在随便哪个人的自行车屁股后架上。十几里路，哪个愿意多带个人呢？我明知人家不愿意，也只好装着看不到人家脸色。那时候就想，我这一辈子，要是能买辆自行车，死都值了。

    那天村子里来了一个卖小鹅的，嘁，那个小鹅毛绒绒，黄灿灿的，真正是爱坏人。我们那里卖小鹅的一般都不收现钱，等你三五个月小鹅养成了大鹅，卖出钱了，他才来收小鹅的钱。我一咬牙，花160块钱买了一窝小鹅。也真是托老天爷的福，人家的小鸡小鸭成群成群地犯瘟，我家的小鹅个个活蹦乱跳，三个月就长成了老鹅，我一担挑到安庆，一家伙就卖了三百多块钱。我捏着钱，头一件事就是到百货公司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又狠一狠心，再买了一台钻石牌电扇，算是为家里添了两大件。这年年底我老公家来，一进门见了自行车和电风扇，以为我在家一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脸拉得老长，好半天不找我讲话。我也逗他，一直等他吃过晚饭，才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老公这才开了笑脸。

    开了春，我肚子里怀着我大伢，挑圩的活不能干了，只能做些手边事，我又捉了二百块钱的小鹅，动着更大的心思。那时候安徽电视台正放着《渴望》，每天吃过晚饭，隔壁人家电视机里一响起悠悠岁月，我的心就不在肝上，碗都来不彻洗，就钻到隔壁人家看电视去了。一开始人家还算热情，还让伢给我端个凳子椅子。时候久了，人家脸上出颜色了，我看出来了，但我还是厚着脸皮，赖在人家。么事办呢，那电视太好看了。有一天把一集看完，刚走出隔壁人家门，就听到那人家老婆在喧，好意思，自家买不起电视，天天赖在我家看，明天早早把门关上，看她好意思再来。我听了，当时要是有个地窿都能钻进去。想着今年过年要是不端台电视家来，我就不顶这个人头。

    黄老师你晓得我们这边的升金湖出鱼，鱼在湖边便宜，可搞到安庆，价钱就翻倍了。一般的渔船都有自己固定的鱼贩子，鱼贩子用非常低的价钱从渔船上把鱼搞到手，鱼贩子不肯吃大苦，出了湖就转手到二道贩子手里。我送二斤山粉给一个鱼贩子，自己就做了他的二道贩子。那天我把一担小鱼挑到安庆，刚在一处蹲下，就看到那些卖小菜的，卖桃子的，卖花生杠子糖的像跑鬼子反一样恨不得把腿架在肩上四处跑得脚都不沾灰。我不晓得出了么子事，就痴呆呆地站在那里。这时，就来了两个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不问三七二十一，一把就把我的小枰撇了。我气不打一处来。都讲人民警察爱人民，我从小就唱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警察是我们的亲人，哪能这样对待老百姓，土匪一号的。我问他，我犯了么法，拉我到法院问罪，凭么事撇了我的枰。其中一人又上前一脚踢了我的鱼篮子。我这下忍不住了，扑上前去就要去同他们拼命，被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拉开了，那个干部模样的人也指责那大盖帽说，人家乡下妇女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而且你没看到人家临时临月了，你不应该用这种态度对待他们。周围的群众也指责那两个大盖帽，两个大盖帽晓得自己做得不对，灰溜溜地走了。我坐在那里哭，一个老人过来讲，你这个乡下小奶奶也过劲，敢跟市容大队的人拼命。下二回我学了乖，老远看到戴大盖帽的拔脚就跑，动作比哪个都快。

    这一年年底，我买了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日本森宝的。年边上老公家来，这回他晓得我是吃了苦挣的钱了，挣的是干净钱，一进门抱着我就亲。（笑）不好意思。

    我大伢也就在这一年出世了，是个男伢，长得不晓得多疼人。八个月就晓得喊爸爸妈妈，十一个月就硬耙耙地下地走路了。老公还是出门打工，我还是贩鱼，养小鹅，再带着卖菜。我婆婆见我给他们胡家养了男伢，态度变了，主动上门把我带伢。那年伢五岁，我是讲要把伢送到学前班去，婆婆不肯，她心疼伢小，怕人家学前班大伢欺负。那一天活该出事，我到隔壁人家村里铲白菜，眼睛皮从早上就开始直跳，哪想到真会出事。婆婆在家打鞋底，一边带伢。我婆婆汆渴睡，没看到大伢出门了。一只小鹅掉到门口粪窖里去了。大伢用根棍子捞小鹅，一下子就蹿到了粪窖里。婆婆四处找不到伢，等到天黑才有人看见粪窖里飘着个小人。（哭）（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