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观音寺时，已是夜里。四周漆黑一片，但还是能摸清大致的方位。小庙坐落在凭祥市郊的一个半山腰里，很局促的样子。并没有现成的客房，庙里只好在客堂临时搭了一张大床，又拉开一道布帘，权且做了我们的住处。

一路辗转，很累了，倒上床很快就睡着了，居然一夜无梦。不知什么时候，被鼓钹之声扰醒，知道寺里在上早殿，于是拥着被在床上坐等天亮，继又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地敲门，说是到了吃早饭的时候。于是匆匆地起床，洗刷过了，立即朝斋堂跑去，站一旁看她们念完供养咒，接着开始吃饭。直到这时，我才认真地看了看长桌周围坐着的人。除了昨天晚上到车站接我们的住持圆成，还有另两位很年轻的尼姑，都在一二十岁的样子，其中一个甚至还是孩子，脸有些白，缺血的白。她太小了，倘在家里，该是在妈妈的怀里撒娇的时候，现在却出家做了尼姑。看她的气质，想必并非出自一个必须把女儿送到庙里出家才有活路的家庭。

我对出家人算不得十分熟悉，但我知道，相对于一些出家男众来说，女众的信仰要坚定得多，尼僧们的庵堂也稳固得多。但也有例外，有些年轻人是把出家的生活当作一种另类的追求，并没有认真的信仰。我曾接触过一个小尼姑，当时看上去不知有多虔诚，但过了两年，却传来她已还俗，在原先出家的寺庙旁开了一家花店和香店，仍然做着佛教的生意。那么，眼前的这两位小尼姑，她们是因为什么而出家的呢？

可能是因为有客人的原故，早上的饭食相当丰富，不仅有馒头和饺子，还有一罐煲汤，淡淡的药香，里面是山药和冬菇，还有黄芪。圆成在我们每人面前放了一碗煲汤，对每一个人都说了一句必须把这碗汤喝下去的理由，每一个理由都各个不同。轮到那最小的孩子时，圆成说：“医生说你血小板减少，你又在写经，你必须给我补充营养。”每一个人都分到了，圆成又从罐里舀出一碗来说，给隆法也留一碗吧。我不知道隆法是谁，难道是另一个小尼姑吗？那么，她为什么不来吃早饭呢？圆成像是明白我的疑问，便说，她持午，日食一餐，中午必须保证她。接着圆成向我们介绍了眼前的两位，那最小的叫究竟，另一个看上去小鸟依人一般的叫悟西。至此，观音寺里三位小尼姑名字我们都清楚了：隆法、悟西、究竟，三个没有任何性别色彩的名字，就像她们的穿着一样，这所有的一切，都只为让人淡化她们的性别，她们只是出家人，仅此而已。

饭后，我们走向住处，远处的山道上，我们看到一个正在清扫道路的背影。我知道，那就是隆法了。她慢慢地扫着，每扫一段路就会坐下来，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突然的顿悟。

这天晚饭后，三个小尼姑全都礼节性地来到我们住处拜访。凭祥的天气白天与夜晚温差还是很大的，白天热得只能穿一件衬衫，而此刻我却把看似多余的羽绒服披在了身上。三位小尼姑都穿得厚厚的，又在肩上披了一件毛线斗蓬，头上甚至还裹了一顶黑色的风帽，三个人坐在那里，很拘谨的样子。好在藏学法师善解人意，几句话就把三个小尼姑逗笑了。客堂里的气氛活跃起来，这活跃的气氛驱去了夜晚的寒冷，我们的话也多了起来。她们在谈读藏学法师《转眼看世间》的体会，说太搞笑了，想不到法师是一个那么幽默的人。又说，从来没看过哪个出家人会这样真实地写自己的出家生活，真实得就像是在写我们每一个人。

此后的几天，三位小尼姑几乎每天晚饭后都要到我们这里坐一坐，悟西的家是湖北孝感，她与藏学法师拉起了老乡，于是，他们撇开大家，用孝感话说起老家里曾经发生的事情，孝感人喜欢吃的东西，但很快又改用了普通话。这才知道，她们三人并不是这里的常住，最小的究竟正在厦门闵南佛学院读书，好不容易等到放寒假了，没有回山东去看望做教师的父母，却来到这广西边陲，来到师父圆成的观音寺陪师父过年。孝感人悟西是挂单到这里的，过了年就要走的，而日食一餐的隆法是在行脚的路上遇到圆成，于是就随圆成来到凭祥观音寺，迟早也是要离开的。

晚饭后照例会有一段长长的空闲，我与隆法坐在那座依洞而建的佛堂里聊了起来。一聊，真是了不得啊，隆法三年前就从北京经贸大学毕业，硕士，英语专八，计算机，一切该拿到的证书她都拿到了，但最后她却选择了出家。隆法的出家，也许缘于很多年前父母在佛前一次祈祷。佛啊，请给我们一个儿子吧，等我们有了儿子，我们愿把女儿送去寺里做一个出家的尼僧。现在，隆法的弟弟正上高中，隆法却在这广西凭祥的观音寺里做了一个真正的尼姑。我问隆法，父母后悔吗？隆法说，不，她们为家里有了我这样的出家人而自豪。我很想问，父母为什么不肯把弟弟送去出家呢？为什么他们自己不肯出家呢？但我问出来的话却是：你觉得出家的生活对你是唯一的吗？回答说，我思考过，但我现在却在想，我的选择并没有错，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走错的路，只有走错了的人生，把握好自己的人生，做什么并不重要。

后来我知道，四川的一家佛学院要请隆法去当法师。但她说，她必得先在那所佛学院读完三年的课程，虽然她掌握了英语专八，接受了非常正规的高等教育，但对于佛学，她诚惶诚恐。

我们应邀去了一次她们的房间。没有装修，地是水泥的原灰色，墙也是，墙上贴着一张张曼玉的招贴画，桌子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另一张桌上摊着一本手写的经书，我瞄了瞄，是《妙法莲花经》，字迹异常工整，每一个字都一般大小，字带着一种暗红。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圆成对这最小的孩子母亲一般关怀备至了，孩子，不，我应该叫她究竟法师，从寒假第一天开始，刺血写经，每一页须刺指血三滴。因为血小板减少，她已经很难再刺出血来，但她还是等待着，等待着指上的血能汩汩地滴下，滴到墨上，她用自己的血和着墨水写经，写那部从她心里面流出来的经。我读着其中的句子：“药草喻品第五：尔时世尊告摩诃迦叶、及诸大弟子，善哉、善哉，迦叶善说如来真实功德。诚如所言，如来复有无量无边阿僧祇功德，汝等若于无量亿劫、说不能尽。迦叶，当知如来是诸法之王，若有所说，皆不虚也。”我开始感动，我不能不感动，为这瘦小而可爱的孩子，为这位年轻的尼姑。在这个正月，当无数如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子正在为周杰伦哭泣，为超级女声狂欢，为做了一名什么粉丝而激动不已时，这个孩子，这个年轻的佛弟子却懂得用自己的心，用一份血一般的纯真去书写一部人生的经典。

临离开凭祥的头一天，圆成要带我们去中越边境友谊关旅游。从友谊关回来已是下午，在观音寺山门前的那片空地上，有一些凭祥人在放风筝。走到那卖风筝的人跟前，几个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们在犹豫着，是否要买一只风筝。我没有犹豫，立即从摊贩那里拿来一只燕子。悟西抢了过去，她奔跑着，隆法和究竟在后面叫着：快啊，快啊！然而或许是风太小了，那只燕子最后还是落在了草地上，风筝的线被草地上的小树划断了。我接着又去买来一只，这一次，最小的究竟接了过去，她脱掉长长的僧袍，扔在地上，然后开始迎风奔跑，隆法和悟西在后面叫着：加油，加油！燕子慢慢向空中飞去，我们坐在地上，仰起头看着那只燕子向高空飞去，一直飞到很远的地方。

离开凭祥的日子终于到了，忽然对这个不大的洞中小庙有了难以舍弃的感情。早上，隆法依旧在那条山路上不紧不慢地扫着。我提了把扫帚迎着她走过去。隆法说，老师您也来了？是啊，我说，你是只劳动不吃饭，我则是只吃饭不劳动，我要改变自己。隆法说，老师写了那么多好文章，那不是最好的劳动吗？我想起我的那些文章，忽然感觉有一丝愧疚。是的，我做不了僧人，我捏不了那只写经的笔，但我可以用自己的真诚去写真诚的文字，就像隆法说的那样，没有走错的路，只有走错了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