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堂哥那一辈的男人，终其一生未能娶妻的大有人在。堂哥就是其中之一。

堂哥是我四叔的儿子，算起来，今年该是六十挂边的人了。还在堂哥出生不久，四叔就离开了人世。不得已，四婶带着堂哥另嫁他人，不久又为堂哥生下一个妹妹。或许是四婶命该居寡，新嫁的男人又没了，从此四婶就带着一儿一女在那个穷僻的乡下打发着凄苦而漫长的日月。

堂哥成人后，他的婚事一直成为我父亲的牵挂。那几年，父亲一次次地往老家跑，一次次地为堂哥张罗着婚事。有一年父亲从老家回来时特别兴奋，父亲说，他终于为苍狗物色到一个好人家，那人家正好也有一儿一女，偏偏那人家也像四婶家一样穷得连老鼠都不肯进门，父亲一撮合，两家便都乐意以换亲的方式四合联姻。这件事当时成了父亲最得意的版本，每每几杯酒下肚，老人家就满面泛光地说，我总算对得起我死去的老四了。

然而婚姻这东西就像是上帝随意丢下的一把种子，那正好落在泥土里的，就开花了，而那被风吹到石缝里的，就只能是另外一种命运了。堂哥的妹妹嫁过去后，很快就为那人家生了个儿子，小夫妻恩恩爱爱，说不出的天伦之乐，而堂哥与堂嫂还未等新灶柴热，就很快砸锅分瓢了。听到消息后，父亲赶回老家把堂哥骂得狗血喷头，但堂哥却说：我跟她因缘不合。父亲一气之下掉头就走，临走前丢下一句话：你这辈子就是光棍的命了。

父亲去世后，堂哥轻易不到我家来。每次清明将至，我们都让人带信，想让堂哥与我们一起去给老坟做清明，为他的父亲培一锹黄土。然而每次都不见他的人影。有一次大家硬是将他拉到黄家的老坟山上。走到四叔的坟前，堂哥一把将畚基丢在地上，然后就义愤填膺地说，我没得死鬼的一点好处，凭什么要我来为他挑土？在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无言相对。

很多年没有堂哥苍狗的消息，大约是在六年前，堂哥忽然找上门来，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一次他带来了一个比他小得多的女人，一身的行头，说话的腔调，半点也不像是乡下的女人。堂哥说，这是我的女人，她准备和我结婚。“我都要老了，总得要个递茶端水的人吧。”堂哥说着，一边柔肠寸断地望着他的女人，声音也哽哑了。

然而接下来堂哥的陈述却让我始料不及，原来这女人不仅有自己的丈夫，而且还有一双业已成人的儿女。自从与堂哥相好后，女人再也不肯回家。丈夫一次次找上门来，都被女人一次次唾出门外。几番吵闹不成，堂哥替那女人拟了份递交法院的状纸，那男人气急了，找了一帮人，把堂哥堵在田埂上恨恨地揍了一顿。

“你在法院有人，你替我把这事办了。”堂哥说。

我张着的嘴好半天合不拢来，堂哥忽然大发雷霆，说：“关键时刻不肯帮忙，要你这兄弟做什么用？”堂哥的话让我脸红，是的，父亲不在了，我不给他帮忙谁给他帮忙呢？

堂哥的婚到底还是没有结成，那铁心的女人索性舍弃了儿女，一头跟着堂哥到外地打工去了，两个人轻易不敢回家。有一次堂哥挂念四婶，半夜里刚刚进门，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村头的狗就一片狼嚎地叫了起来，堂哥连鞋也来不及穿，赶紧从后门逃出去了。女人的丈夫多方寻找未果，也只好任其下落了。我为那不幸的男人感到惋惜，也为那女人对堂哥的一片痴情而深深打动。我不知道堂哥是以什么征服了那女人的芳心，是堂哥的蛮横强悍还是他的柔肠寸寸？总之我为堂哥庆幸，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在他的晚年能为他递茶端水的女人。

今年四月我再次回老家去做清明，先人的晚辈差不多都到齐了，依然缺少堂哥。坐在那座百年坟山上，我再次问到堂哥的婚事。人们说，那女的早就回到丈夫和儿女身边去了，“放着安定的日月不过，谁愿意长年累月跟着苍狗在外面东躲西藏呢？”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在一个小说中写过的话：婚姻是爱情的果子，但却不一定是在同一棵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