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那个人

在那久远的年代

我们曾经醒来过

在星子坠落的瞬间

我们相信那是最闪亮的欢喜

都宽容过了

徒然等过又辜负过的那个人

抵抗时间 也抵抗汹涌的怀念

 

门槛上铺着旧石

都理解了：我们谈论过的

扣在十指间的田园

长夜又死去了一回

池边的孤影已恍惚了多年

一切还在继续

为了活着 为了把走远的人一遍遍哭回来

——可如今不言不语的你

方方正正的你

拿什么与尘世一遍遍告别

 

深秋的雨

那么细密 深处的沉沉之夜

已无法割断相连的骨肉

有砖瓦死去的声响掉下来

都将过去了 灌木终于不再葱茏

那忘掉的 也在缓缓下坠

 

无数个瘦弱的女子在远方与自己相遇

已分不清晨昏 分不清这淅沥沥的

诉说里谁是谁的前世

天地像一本潮湿的书

翻过去 又是一片汪洋

 

多像绵延不绝的战争

夺去爱 又夺去恨

夺去那个手无寸铁的人和他的哭泣

……尘世的耳根多清净

拨开那层薄帘

就跨进了自身的辽阔里

 

荻花

秋天是站在岸边的老人

他唇间有小径 渡轮和哭瞎了的先人

一些遥远的事物仿佛从未想起

花影和梯田又错过了什么

来不及了

雾气已缓缓托起世间的种种

 

把身上白茫茫的纷扰留下来

只一眼 就望穿了

就把寒霜当成了耳鬓厮磨的过往

 

山岗的空旷就要被掏空

荻花是穿着单衣的姐姐

当岩石沉默 落叶又掩埋了一阵凉风

不说话的人心口的故园突然坍塌

露出了发黄的光阴

和一大片倒伏的忧伤

 

修车的少年

他还小 眼神里还住着清风

青春如腕上的饰物

新鲜又落寞 夹裹着俗世滚滚而来

寒风如凛冽的诘问

他这样的光景 恐怕被喝斥

恐怕被一个中年女人的目光捣成血肉

是的 随时会有人来

把爱和不幸拖进他哗哗作响的命运里

 

还不到衣衫褴褛的年纪

穷途未显现 世上的事也未显现

寒天在他身上奔走 多么单薄的时刻

把脸埋进发动机的噪声里

那鼓噪的曲子要把他撕碎

丢到未知的路上

——这么小的一把匕首

那么狠 那么优柔寡断地刺进人流中

没有人哭 也没有人喊疼

 

中年

就起草一段碑文吧 动过的凡心

嵌进日子里的浮云

都是另一个活过来死过去的自己

 

像一场大风 席卷着命运

和命运里无法解读的善恶

或是一段残缺的谣曲

里头的人哭着笑着

被不谙世事的手牵着

终于走近了 红尘终于要

露出带血的骨架了

一座中年的庭院静默了很久

里头亮着灯

里头有假装不散的宴席和姗姗来迟的客人

 

孤独

一切仿佛要回到讲古人的唇间

世上的事终能歇一歇了

和玻璃上的影子拥抱

和书里人讲话 和自己一遍遍争吵

像个虔诚的信徒 去扒拉前身的罪孽

或者对一件衣裳带来的温暖止步不前

是的 它属于寒天 它被怀疑

它被孤独的抛在衣架上

像个近在咫尺的魂灵

 

就这么沉下去 落魄成一段朽木

倒在生活里

没有人讲和

也没有人来追讨曾经的枝繁叶茂

什么都没停下

和自己说声 你好 再见

和世上的人再打听一遍

——另一个我 还来不来呢

 

穿旗袍的女人

那腰肢温软 绣了花的

胸襟上别着薄雪也别着明月

连小路也是细碎的

年华在指尖绕啊绕

大红或者翠绿

青灰的感叹里也会跑出一片花园

那印染过的岁月

提在手上 就成了燃烧的风

成了最柔软的倾诉

 

一匹丝绸的命运在她们身上展开

像下了一场烟雨

像烟雨中的回眸 含着一路惊涛

太中国了

没有哪一刻能将她们深埋

没有哪一种美能让她们退回人流里

那垂下的柳

柳下撑伞的故人

久久徘徊在她们摇摆的裙裾间

 

和村里的老人聊天

他说 饿死的人又死了一回

一些名字里住着荒年

也住着不灭的灯笼

屋内有炉火 茶的热度已被掏空

他唇间的麦子还未熟透

坐在门槛上的小孩犹如贫困的孤岛

而雪和大地 总有一个要死在世事的怀里

他悼词里有不朽的梯田

连着风雨和风雨那头沉睡的故人

如果炉火再旺些

就能照见灰烬里穿薄衣的少年

奔跑着 像一阵猛烈的风

突然就熄灭了爱过的那个人

他偶尔沉默 似乎等有人从讲述里走出来

与他抱头痛哭

与他一齐捶打那个该死的年代

 

岭上的孤坟

都那么久了 风声也旧了

岭上长满了荒草

枯藤又一次扑倒在自身的叮咛里

离不开的也不能改变什么

或许老早以前

有啜泣声在此停留

石阶上有来不及风干的只影

早年的话语已流淌成河

还有什么要凭吊 在下着雨的黄昏里

在人间的悲喜间……

 

心里的河山也是旧的

像被一滴孤零零的雨打成了碎片

回头张望的人

心头有远古的声音滚滚而来：

忘却吧

这岭上的寒天 这寒天里结了冰的孤独

 

古战场

厮杀声还隐在云雾间

乱世是浮在眼前的一道闪电

涛声里还住着刀光剑影

涛声里的河山一点点往后退

 

相比现在 草木上缀着星辰

犹如将士胸前的一点微光

再往前 就是血肉模糊的时刻

就是生和死短兵相见的日子

 

那呼喊声还在

仿佛要把整个朝代拉进一句肺腑之言里

是的 只剩下了传说

阵亡的人还未走出来

惊涛一遍遍拍打着后来人的目光

是的 只剩下了一场茫茫大雾

分不清敌我 也分不清来来往往的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