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不了那个苦,他说,目光仍直视着前方。
那也不一定,我说,为什么我就吃不了这个苦呢?
我坐在礼平的车上,驶上了开往后海的大道上,那边,吴亮正在等待我们,他是清晨刚从上海抵达北京的。见你们是我这次赴京最主要的任务,吴亮来前在电话中一再强调说:你一定要把礼平带上,我想见见他。我答应了。
每次礼平来到我家都会在楼下先打一个电话:你们家几号来着?我笑着告他后,他嘿嘿地乐上几声,不一会就传来他的敲门声,开门见到的是一张快乐的面孔,然后又是几声”嘿嘿“,轻车熟路地换上鞋,颠颠地奔向我的沙发:你还好?这是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
那天外面有些冷,刮了几天的大风终于歇止了,可仍寒气侵骨,他进门时我就觉得裹着一股寒气卷了过来。他顺手脱了厚厚的棉外衣,我注意到里面套了一件暗红色的绒衣,质地粗糙,可有趣地是他配的裤子则是一条有那么点小小飘逸感的正装西裤,乌黑的底色附带着装饰性的白色条纹,脑门上还压了一项不伦不类棒球帽。他穿衣打扮总是这么的毫不在意,不象我,我爱臭美。我很想告诉礼平,你的这身行头可欠妥,风马牛呀!可我什么没说,我只在这里说了,他看了肯定咧嘴一乐-----嘿嘿。
“
嘿嘿”是礼平的风格,自打我们第一次见面(上世纪末的最后一年),他迎着我们走来的第一声就是那声“嘿嘿”,他的微笑慈祥、宽厚、温和,就象一泓清泉里汪出的一丝波纹,
汩汩的流动,那么自然亲切。当我的朋友在那一年将他看到的一篇发表在《十月》杂志上写李世民的剧本拿给我看时,我一见署名为礼平便惊叫了一声:呀,这是《晚霞消失的时候》的作者!我的反应让朋友颇为错愕,他不解地看着我,眉心紧蹙,漩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我说这个人当年的小说可是名动天下,我来找他,值得一见。
经过几轮折腾,我终于找到了他,于是有了那声他第一次见我们时的“嘿嘿”。虽然他的形象与我想象中的那位风神俊朗的礼平大相径庭(那是他小说予我的印象)-----他个头不高,身形瘦削,脸上虽然布满了沧桑般的皱褶,但皮肤细腻,泛着点小光,他那个笔直挺立的身板泄露出多年的军旅生涯的痕迹,一旦说话,声音之清亮让我仿佛觉得面对着的是一位尚在青春年华中的青年(而他的心态又确实年轻,我常会在恍惚觉得他才三十几岁),他的发声是圆润而又透亮的。
那几天我们几乎隔三差五的见上一面,他待人礼数周到,也正是因了这过份的周到又与我印象中的礼平走了点小小的弯道-----我以为以他小说中透出的气质及风采,他当有一股凛然不屈之威仪,可是在他身上一点也没有,只有那个时常挂在脸上的微笑和不时地随声附和。为什么不能再多一点咄咄逼人呢?那时我在心里念叨着。
也就在那一年,我们的《我的父亲母亲》及《一个都不能少》相继开拍了,我又乐得了一份难得的清闲,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我决定赶时髦地报考一家驾驶学校,那在遥远的郊区,天蒙蒙亮起床,赶到三环的和平桥下等着驾校的车,接下来就是忍受凶神恶煞般地由村里培养起来的教练的摧残与折磨,直到天擦黑后方回到家。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日子,我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几近崩溃(可奇怪的是,当一切都结束,我们最后一次坐上驾校的车离开时,我竟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和对这种有规律生活消失的恋恋不舍,我感到了忧伤!)
当我拿到驾照那天,电告了礼平,他乐着”嘿嘿“了几声之后告我,你离上路还早着呢,我下班来带带你。以后的几天晚上,他几乎一有空就直奔我家,开着他的那辆小的象蚊蝇般在路上爬行的车,那车名唤:奥托(我有一度私下里戏称它为”奥迪“他弟,都姓奥呗)。礼平曾告诉我他极喜欢开车:开上车我就高兴,他说,脸上瞬时洋溢出快乐的神采,他永远都保持着一种难得一见的通达和乐观。
那时长虹桥由西往东的四环路尚未打通,这一带还是一片荒凉的景色,如今的四环在那时还是一堵厚墙,也就是说从长虹桥以东是一条死路,我那时的家就住在附近,于是礼平选择了这里,让我“骑”上他的逼仄的驾座,开始耐心地教授我的车技。他坐在我的副驾上,我们反复地在如今通往四环的死路上转着圈,他不时地评点和校正我的驾技,但神情顿然呈现出一副严峻,我因了在驾校受够了那些农民大叔的训斥(最后一个多星期我终于领导着我的车友们将那个恶魔般的教练整爬下了,我也因此而名冠驾校)。记得有一次我需要向左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我习惯性地将手中的方向盘往右先打了一轮,然后再往左倾,拐弯,礼平发出了一声“哟”,我吓了一跳,以为犯了什么大错,没料到这位大哥哥嘿嘿地乐上了:你还行,他说,没想到你拐弯还来了这么一手,行。接着他让我停下车,从路边上搬来几块小砖,再在地上划出几个行驶的路线,告我再练练“挪库”,他便站在地上,反复地指导我,我连续地练了几个晚上,他终于满意了,上了车,冲着我说了一声;走,我们真的上路了。这可把我吓着了,我哆嗦地说:我能行吗?你车感不错,大胆开吧,没问题。他爽朗地说。
我们上了三环。那个年月,三环路上晚上一到十点后,各种“墨斗鱼”(媒体对于这类外地来的,喷着黑雾浓烟的货运车的形象描绘)倾窠而出,充斥着三环路一线,他们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目中无人,我们可怜的奥迪他弟这辆可怜小奥托夹在它们中间形同蚂蚁,真可谓惊心动魄矣。每次看到前方有墨斗鱼,礼平便会司令官似的暴喝一声,挂快挡,踩油门,使劲,快,冲到他前面去,再踩,不用怕。说真的,我形容的惊心动魄真不为过,那个冲锋的时刻于我真是胆战心惊,我咬紧牙关,不敢再看侧面隆隆作响的墨斗鱼,心提到嗓子眼,直视前方,告诉自己别怕,直管开,旁边有礼平坐着呢,万事皆好,就这样壮着胆子冲将过去。每次过后我都会暗觉额头上冒出的小汗。开得不错,一俟过后,礼平总是会表扬我一句,然后再指出我的问题。
有一次深夜十二点了,我们开到了西三环上,前方有几辆巨大的墨斗鱼,庞然怪物似的横在我们的视野中,礼平让我跟着它走,我只好领命而行,很快它们就要出主路奔向辅路了,我看了一眼礼平,他没说话,我只好继续跟着,也计划拐向辅路,可是前方是好几辆大车,顶头的那辆突然刹了车,随后的也跟着急刹,我亦反应灵敏紧急地踩了一脚刹车。车戛然而止,礼平笑了:好,他说,你的反应能力没问题了,以后你可以上路了。我大喜,是吗?我问。他微笑地点头:现在我们回去吧。
我们曾经练车的那条路彻底的消失了,这里栉比鳞次地建起了颇具规模的大楼,甚至成为了京城的一景,谁也无法想象现如今这个热闹非凡通往四环的主路,当年是一片废墟般寥无人迹的死路,可由于那一段与礼平共渡的日子,它成了我记忆中的一段永不会消失的美好时光。现在想起来我仍有一丝油然而生的惆怅与怀念,那个日子里我孤身一人,虽然常有忧伤和孤独相伴但我是那么的自由和独立!
我与礼平一直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我在心里一直视他为兄长,正是出于这份来自内心的敬重与情义,当我有几次看到他写出的东西竟会有失水准时,便会暴吼一声:礼平,你根本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你是写过《晚霞消失的时候》的人,你深刻地影响过我,不该拿出这样水准的东西!我记得我那几次吼得极为暴烈。礼平也怒了,与我据理力争。我是一个难以控制自己性情的人,我知道这不好,我应当和颜悦色,可我做不到,我只会在事后没完没了的痛骂自己,并充满了愧疚,可一旦又碰上触犯我艺术原则的事,我会再一次的暴跳如雷。这成了我的性格悲剧。就在昨天,我的一位真心待我好的朋友,苦口婆心地发来信息告诫我:你这样一再地批评别人,会让人不尊重你的,虽然可能你是对的,你的路子之所以会走成今天这个样子,与你的性格是有关系的,我希望你改,这样别人才敢亲近你理解你,否则你会没有朋友!朋友这么说是因了头天晚上,我对几位初识的朋友毫不客气的批判,朋友的真诚告诫让我忧伤,亦让我清醒,但我不知我是否在痛定思痛之后会有所长进----但愿,我承认,我最近心情不好,我不该将这种情绪转嫁给别人!礼平,我的大哥哥,你会原谅我的粗鲁吗?希望你已把我看作是一个还不太懂人事的弟弟。
后来礼平消失了很长时间,当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告我,他驾车长途跋涉了一次。你去哪了?我问,他说沿着黄河走了一圈。一个人吗?一个人,他回答。开着车?是的,我爱开车。现在的礼平换了车了,换了一辆我没听说过的日产”司巴鲁“的吉普车,我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不换丰田、本田什么的?他说这个车比它们好,我是懂车的人。我没话说了,我在本世纪初因为驾车时的愚笨而放弃了开车之后,就没再摸过车。
他告诉我,喜欢一个人开着车在大江南北瞎逛,只是这一次选择了黄河沿岸,循着他当兵时曾走过的路作了一次跋涉旅行,为了他的这份户外旅行的喜好,他专门定制了一个野外帐篷,防寒挡风。可好玩了,他说,并告我有一次他在黄河边上停了车,辽阔的黄河之水奔腾不息的淌流着,没有人烟,天色已黑,他在紧靠黄河的边上扎好了帐篷,钻进睡袋中睡着了,半夜,突然传出一声巨大的轰鸣声,他以为地震了,侧耳聆听,又没了动静,只有蛙鸣的聒噪之声,他又睡着了,沉入梦乡。第二天清晨起来,步出帐篷,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昨夜的所谓”轰鸣“,其实是距离他不到一米开外的一块悬置在黄河边上的黄土壁,整体坍塌了。真险,好在他没有睡在那块土壁上----有惊无险。
昨天他在电话中告我,他曾经走到一处黄河岸边,周边二千多平方公里渺无人烟,他本来计划呆一天走人,可是景色太美了。我在那呆了两天。他说。没事时在干嘛呢?我问。看书,写点东西,心情好极了,他说。吃饭怎么办呢,我又傻乎乎地问。我带了干粮,自己做呗。我脑子里顿时涌现出在那滔滔沸腾的黄河沿岸,在那广阔无垠的地平线上,有一个渺小的身影,伫立在黄河岸边高声咏叹,甚或仰躺在沉默的黄土塬上凝神看着书,吟诵着古人的千古绝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浩瀚的壮观情景?我被激动了。
你吃不了那个苦。那天,礼平说。我们正好走过当年练过车的那条我现在家门口的那条道上。为什么?我问。我不住旅馆,我嫌它脏,而且我都是自个野炊,我喜欢一个人走,心里安静。他又说,路上会很苦的,你吃不了这个苦。
当他告诉我,计划沿着他家老爷子当年长征走过路再走一遭时,引起了我的极大的兴趣,可是我的同行之愿被他婉言了。其实我也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的旅伴,前两天我的朋友小阳亦说跟王叔叔出远门不好玩:什么都不会做,万一出个什么事完全帮不上忙-----虽然这是一句玩笑话,但不无道理,我的生活能力可真是太差了,出门无疑成了别人的负担,这让我极为汗颜惭愧。
我们家老头走过四次草地,礼平说。哦,我说,你家老爷子当年是张国涛的属下喽?因为我知道只有张国涛的部队走过四次草地。他嘿嘿地乐了,算是默认。我一直想走一趟,过去没时间,现在退休了,可以安排了,他愉快地说。真好,我说。心却在跟着他的情绪飘荡。我多么想跟着他一道走一趟长征之路,在大自然中寻找一下真实的自己,城市生活已然让我越来越无法容忍了,只想逃离,那时,我们可以一块看书,一道讨论一下当下的问题,再追忆我们古老的历史,礼平的古文化知识之渊博让我仰慕,我很愿意与他聊天,他爱聊历史、古诗词及屈原。
你的小说是有文人气的,他突然说了句,文字一看就有才华,有的人写了一堆东西但你一看这人是没才华的,你的不是,有文人气,但有才华的人不一定能写出文人气的文字。是吗?他的评价让我颇为惊讶,因为我写的内容与所谓文人气无关呀。我自己怎么一点没觉得呢?我问。自己是看不见的,他说,就象你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有一次我听到录音中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是我的声音吗?太难听了!所以自己是不知道的,那是渗透在文字里的一种气质。我“哦”了一声,他的这个评价我是第一次听到,我很高兴他能这么看,我承认,私下里我喜欢有文人风骨和气韵的文字。
你骨子里其实还是一个文人,虽然你小说中的内容不是,他又说。我写了《晚霞》之后就废了,他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后来写了几个中篇,交出去了,自己感觉不对,我又追回来了,坚决不让发,编辑还很生气,说是杂志的目录都编好了,怎么突然不发了?我告诉他,写得不对,不能发。我也在琢磨这是怎么回事。我说礼平,你的才华是惊人的,你一定能写,你只是自己要求太高。结果他告诉我,他正在写一个小长篇,我听了太高兴了,我说这才象我想象中的礼平。
你那天说我应当将文革中的经历写出来,你提醒了我,我正在想这事。他认真地说。我说是的,那天我们俩之间的对话中有太多的内容是别人不知道的,很精彩,你有责任写出来。他点点头,我正在想,他说。
终于到了后海,停了车,向茶马古道走去,吴亮信息告我他在那等我们。寒风习习,“海”面上仍结着灰白色的冰层。这里过去有很多人划冰,礼平怀旧般地说,现在没人了!他感叹般地说了声。我说还有,前几天晚上我来时还看到有许多人在划冰呢。是吗?他怀疑地看了我一眼。这地方过去我们常来玩。我知道他的过去指得是文革,后海曾是干部子弟嬉戏玩耍的好去处。
进了茶马古道,我看到了大脑袋的吴亮,他微笑地站起,热情洋溢地迎着我们走了过来。这是礼平,我说。
嘿嘿,这次声音并非出自礼平,而是大脑袋的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