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豪雨，扑天盖地的豪雨，肆无忌惮地下着。我起身望着窗外，灰蒙蒙的一片阴霾覆盖了大地和天空，雨点拍击着玻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没有关窗，伫立在窗前，任凉风吹拂，感受着因雨跚跚而来的丝丝爽意。

   在此之前我眯登了一会儿，几天来旅途的疲惫随着我的入眠而远逝，我睡得很死，直到电话铃声将我唤醒。抄起手机，看了一眼号码，没有显示，显然这是一个陌生的电话，但我没有犹豫地就接通了。

   我没想到会是他，当他报出名字时我还糊涂了一下，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这才知道他是谁，心里一阵高兴。他说我明天要走，如果你今天有时间我们见一面吧。我告他有时间。

   这次见面是我期待中的，自从我们相识在一次偶然，那个不经意的偶然注定了我们会成为朋友，而文字是我们彼此相识的最初契机，人生的奇遇有时就是这么的令人难以捉摸，有时朝夕相处未必能相濡以沫：有时一段文字，一个眼神便相识如知己。

   我起身拿上了一本书，坐在沙发上看了起来，也就是在这时，豪雨没有来由地狂下了起来，我开始后悔在这样的雨天中答应了他的见面，可是一切都以决定了，那么就让这场大雨成为一段友谊的见证吧。

   快到时他打来了电话，我拿上了伞出了门。地面上积满了雨水，顺着柏油路涮涮地流淌着，出了公寓的大门，路面上积水已覆盖了地表,形成了一条湍急的小溪，只能淌着水走了。好在我的皮鞋是防水的，我昂然地迈过，溅起的水花沾湿了我的裤腿，我没在意。

   到了西门，站在雨中等了一会，他来了。我远远地看到他下了车，一脸微笑地从马路对面奔向了我，没有迟疑我打了招呼，没有任何陌生感，虽然这是我们初次见面。

   吃抄菜还是火锅？我问。火锅吧，他说。就这么简单地决定了我们的去向。我领着他上了“烂火锅”的楼。他带着他的女儿。

   落座，我问他的女儿，你是在国外上学吗？她的模样很学生，戴着一副眼镜，神情文雅大方，笑着点了点头，说我在加拿大，我问你在那座城市？她说最初在多伦多，后去了别的一个小城读书。多伦多好吗？我对这座城市一向好奇。她想了想，说象北京，很热闹。我想象那座城市的模样。

   他递了一枝烟给我，我一看牌子笑了。“黄果树”，我说，我刚从那回来。他没接话，显然沉浸在自己要聊的话题中。他的肤色很好，目光沉静而又善良，甚至很温和，从那个明亮的眸子里无法看出他曾经历过的“不堪回首”，而且这一不堪回首仍在延续中。这让我惊异。

   他果然开口了，滔滔不绝，我认真地听着，心中有一种悲叹在内心翻滚着。因为我们彼此有一个无须多言的约定，我不能在此披露我们谈话的内容，但我想说的是，他的“故事”给予我极大的震撼，“莫须有”是一个发生久远年代故事，就是因了那个故事，我们记住了一个英雄，也记住了一个奸臣，甚至这一名词---“莫须有”也被记录在了我们民族历史的耻辱柱上，可当他发生于当今之世时不能不让人震惊万分了。我尽量让自己平静地倾听着他的讲诉，而他在讲这一切时语气亦是平静的，就像在描述一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直到他讲到自己的朋友的一段经历，他眼中出现了泪光，那个朋友告诉他了一个关于自己家族“宽恕”的故事----那个关于家庭苦难的故事，因父亲的所谓的“背景”而在文革中含冤屈死，而他的母亲却让子女“宽恕”制造这一悲剧肇事者，以便将这一他人的罪恶永世掩埋在心里，为的是让那个人不再为此而遭受与他们同样之悲苦。

   说到这，我注意到他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了，他伸手轻轻地抹了一把，沉默了一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说，后来朋友还告诉他，天下人的苦，赦免了你个人的苦。这句朴素的真理让他一下子心中明亮了起来。他说那一刻他平静了，他可能从容地对待人生的逆旅了。他说他从末放弃过对人生的希望，依然乐观地看取生活。

   说到自己时，他总是那么的平静如水，而我的内心却在掀起惊涛骇浪。我自认为已然经历了人生的许多不平，不易，自认为人生的许多坎坷和艰辛大不了我可以坦荡无畏地度过，笑看人生，可是在这样一种平静从容的叙述中，我感到了一种无助和弱小，感到了悬置在我们天际之中的那种孤苦无奈。我告诉他如果我是你，我肯定崩溃了。我自知我的脆弱。他微笑地看着我，没有多言，只有在微笑，那微笑给予我一种难言的温暖，那是在一种非人的煎熬中锻造出的一种无言的力量。我想，他才真正有资格笑看人生呢，因为他走过，而我的人生又是何等的苍白渺小，不足为人道及。

   我们聊了很久，终于要告别了。外面仍在下着滂沱大雨，没有止歇的迹象，我们起身出去。

   站在餐厅的门口，他说，没想到我们一见面就相见如故。我点头，好象说不出更多的语言。他说这场雨真好，让我们可以记住我们的见面，我又点头，还是找不到更恰当的语言。

   天空黑沉沉的。

   我们踏入了豪雨中，豆大的雨点，拍打在地面上发出的啪达声，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