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的最后一天。只有晚班的飞机,我们还有时间再次进入草原,小喆告诉我们此行的方向与昨日去的地方相反,为南向。
一大早吃完早餐就出发了,要去的地名是新巴尔虎佐旗。
一路上,老包仍在兴致勃勃的说着他丰富的草原民族史,我听着亦兴味盎然。最近我对中华民族的迁徙史充满了浓厚的兴趣,汉民族纯正血统截止到所谓的“五胡乱华”时就已终结了,我们的身上究竟混杂了多少民族的血统?
是一个谜!
过去一直对中国的历史充满了不屑,那时只迷恋充满人文气息的西方的思想及理论,那时我坚执的认为传统中国是一部人性被蹂躏和践踏的历史,我们在令人窒息的专治制度的压迫下苟延残喘,沉重的中国历史必须为此承担责任。因此我痛恨。
只到这几年,我才突然醒悟博大的中华民族浩如烟海的典藉中蕴藏着伟大的智慧,我过去只是过于偏狭地误解了我们的传统。我那时无知。
我要感谢《霍元甲》的写作,是它在不知不觉中唤醒了我对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自豪,让我意识到我需要了解作为中国人的深刻底蕴,需要知道何为中国人---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又要到哪里去?
前一阵正好看到一则报道,说经过DNA的调查,传说中纯正中原人的基因已不复存在,只有居住南方的客家人尚保留着中原人的血脉,保留着他们古朴的习俗和礼仪,让我吃惊。
战乱和灾荒迫使中原民族早期经过了几轮大规模的迁徙,谁又能想到“客家”这个一向在我的概念中隶属少数民族的族群居然是中原人的正宗?面对沧桑流变的中国历史,我无言了。
新巴尔虎佐旗的牧民隶属最纯正的内蒙人,早在千年之前他们就在这一带建立了他们的原始部落,后来一度迁居蒙古国,直到清代(1734年)再一次地回到故乡----新巴虎佐旗。小喆说,你们到时看看他们与昨天你们去的蒙古人有什么不同?她说,我是看不出来,只有当地人才能觉出他们间的差异。
的确不同,一进蒙古包就感受到了,与昨日的牧民相比,他们少了份木纳却多了些豪情和活泼。
毡包是由一对中年的夫妇居住的,进门就见门边上拴着一个小羊羔,它爬伏在地上,抬脸望着我们,稚气的目光中好象有些欲说还休的内容。偶尔抬起头来咩咩叫几声。一位上了年龄的老额吉疼爱地将小羊羔抱起,喜悦地抚摸着。老额吉一脸沧桑,纵横交错的脸上象是刻满了草原的历史,但她的神情是豁达且乐观的,在她爽朗的微笑中还能强烈的感受到她的坚韧。
老包与她用蒙语聊着,转身告我她是女方的母亲,因为正是产羊羔的季节,过来帮忙。我注意到她很健谈,与老包聊得欢实,兴高采烈的样子象是遇到了什么节庆的日子。是因为有远方的客人吗?
那对夫妇也张罗上了,拿来了奶茶及奶酪,脸上也挂满笑容。蒙古包顿时洋溢出欢乐的气氛。他们也健谈。我用汉语与他们聊几句他们也能应答。老包看到桌上有一副象棋,说是蒙古人自制的象棋,与国际象棋类似。我看了,果然亦同,由木头精心刻雕而成,行走的棋子基本是骆驼的造型,只是“将”乃人型。主人看到我们在琢磨象棋子,便从另一处拿来了从做工到造型都十分考究的蒙古棋,嘴里开始兴致颇高地介绍着,老包翻译说,他们说这是蒙古国的象棋,是用铜质材料做成的。
象棋在棋盘上依次摆放,果然与国际象棋的规则基本相同,小小的棋子做工精致华美,拿在手上还颇具分量。主人一直在一旁笑嘻嘻的看着,性格的开朗与昨日布里亚特族的牧人大相径庭。
出了门,直奔据说是富裕的蒙人之家,途中突然发现在我们行驶的右侧方有一座奇异的山峰,刺目的天光下,默默地闪射出一种冷峻的铁灰色,山峰的形状起伏跌宕,峻峭嵯岈,有一种张牙舞爪的狰狞之风。
太神奇了,我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叹,急问老包,这是座什么山?
老包偏头向车窗外看了一眼:依贺乌拉山,他淡淡的回答了一句。我仍追问,它的山形和颜色太奇怪了,蒙古草原怎么会有这么一座奇异的山峰呢?
老包没再回答,我有些扫兴。吉普将我们带入了一个讲究的瓦房边,老包下车敲门,没人,他嘀咕了一句又转回来了,他说这是家富人,平时房子也会接待夏季旅游的客人,放牧的活儿一般会雇人去做。我说没关系,这类草原的富人看不看无所谓。
车头转向了,照着一个山包开去,我正纳闷,老包说去依贺乌拉山,你们不是想看看吗?我大喜。
老包介绍,这座山传说掩埋着成吉思汗后人的遗骨,后来去了很多考察队,经过勘测没有发现任何奇迹。
越过山包,依贺乌拉山展现在我的眼前了,我开始变得激动起来。远远望去,山石嶙峋怪异,峭拔威武,我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是我,也愿意掩埋在这座山中,因为它独具风采,而且有一种旷世罕见的峻奇之美。
汽车冲上半山腰停住了,我们只能徒步登山。老包弯腰拾了几块小石块,说山上有蒙古人祭祀的敖包,我也随手拿了几块碎石,跟着他走去。老包回头告诫,女人不能去敖包。我奇怪这是什么道理,昨天他还带我们去了一处敖包,带着大家围着敖包转了三圈,为什么今天的敖包就禁止女士上去呢?我没多问,也许这就是草原的规矩,草原的风俗,我当尊重。
气喘吁吁地登到山顶,风很大,呼呼的吹着,敖包设在自然形成的山颠之上,周围用细绳牵拉着各色彩带,迎风招展,发出细微的呼啸之声。这番景象只在有关西藏的记录片中见到过,没想到蒙古也有。老包说这是萨满教的祭祀之坛,萨满教信奉的是万物有灵,在佛教传入之前,蒙古人信仰萨满教,由此看出,在信仰上,蒙人与藏人在文化上的联姻,他们后至的佛教都有机的融入了萨满教的传统。
山上尽是奇岩怪石,我们艰难地围着山峰转了三圈,并做了祈祷。女士们则在两山之间的凹凸处眺望远景。
我站在了山崖之颠,平坦辽阔的蒙古草原无尽地铺展在我眼前,一派难以言传的宏阔辽远,波光粼粼的乌拉尔河蜿蜒曲折地流向远方,在烈日的映照下,折射出碎银般的光泽,宛如一条银色的巨龙。我想,乌拉尔河在这一带可以称之为母亲之河,它以无私且博大的胸怀孕育了草原的牧民,让他们世世代代在这一片辽阔的大草原上繁衍生息,并书写了关于一个伟大民族的英雄传奇。
我俯视着山下平展延伸开的大草原,以及乌拉尔河,情不自禁地高声呼喊了起来,我的声音在山间,在草原上回荡,那一瞬间,仿佛觉得与蒙古草原的先人有了一种神秘的契合和联结。
我们跟着老包向山腰处走去,因为那里埋葬着鲜卑人的遗骸。山坡被枯黄的杂草所覆盖,风吹草动,我们在辨认着先人们的遗址。终于发现了。老包指着依稀可见的一圈石块说,这是鲜卑人埋藏同胞的习俗,在墓地上围上一圈石块。
石块清晰可见,一圈一圈的延展开来,我默默地看着,心中竟涌出一丝莫名的悲伤。1700年前,匈奴的后裔,蒙古人的先祖之一鲜卑人来到了这片草原上,“畜牧逐水草”,并长眠于此。
他们来自兴安岭的森林之中,然后开始了漫长的迁徙和征战,一路南下,最后突入中原,建立了北魏王朝。
史书记载鲜卑人的特征为:“赤须、皙面、绿瞳”,这无疑带有高加索人的特征。秦人曾称鲜卑人为“白奴”,其缘由乃是因了西部鲜卑曾为匈奴人的奴婢。
如遇鲜卑“黑瞳者必曰陵苗裔也”。此处史书所说的“黑瞳者”乃当年“匈奴封汉降将李陵为右贤王,”匈奴女托跋“妻李陵”,胡人风俗以母名为姓,“故虏为李陵之后”。而所谓“魏虏,匈奴种也,姓托跋氏”,并且“索头虏姓托跋(拓跋)氏,其先汉将李陵之后也”。以此类推,魏晋时期,统一中原的北魏王朝的皇帝拓跋氏,便很可能为汉朝归降匈奴的李陵之后裔了,这是我个人主观的推想,由此也可见出鲜卑人种血族之杂。
谁能想到,那位冤屈的汉朝大将军李陵,当年阴错阳差的背井离乡,万般无奈之下投奔匈奴,历经百年之后,其后人竟以鲜卑人之名,重返故里。忍辱负重的李陵,若在天之灵有知,该仰天长笑乎?历史的轮回在这里显示出它的沧海桑田。
此前,老包所说的鲜卑人特征为蒙古人,看来是一臆想。虽然研究草原历史的专家法国人勒内-格鲁塞在享誉世界的名著《草原帝国》中说:“鲜卑人,起源于蒙古和满洲边境上的兴安岭,他们长期以来被认为是通古斯人,据伯希和托利的研究,似乎更有可能属蒙古种人。”对于拓跋氏一族,格鲁塞则称:“可能属于突厥种的拓跋人”。但研究中国历史的专家美国人费正清在《中国:传统与变迁》一书中,言说建立北魏政权的拓跋氏为鲜卑人。
我学识浅薄,但我更相信作为中国人的陈寅恪先生,我上述所列举的古文资料,均来自于陈先生的《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先生的学问我深信不疑。故此,拓跋氏便是鲜卑人了。
历史终于在这里留下了印迹,留下了没有文字记载,只在我们遥想的追忆中挥之不去的感慨。我在心中,默默的向这些无名的先人鞠躬。
也许在我沸腾的血液中,也已融入了他们的血脉,也许他们沉埋的英魂会再次召唤我回到那个血与火的年代,中华民族就是在这样悠长悲壮的历史中走向了今天,走向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