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聊天室:中国电影何去何从?(2)
主持人:陈
帆
受访人:邵牧君/著名世界电影研究学者、资深电影理论家、著名影评人
中国电影频频亮红灯
陈:记得在2002年北京“中国电影导演垦谈会”上,电影导演黄建新就说:“很多导演拍戏,目的即过程,只要拍了就行,不管其他,拍片变成一种自我满足,这样的方法玩票可以,但做职业导演是不行的。因为它违背主流电影的产业原则。”对此,你有何体认?
邵:这是黄建新说的,我觉得他有些观点是不错的。我那个时候对黄建新印象不错,所以有这么一些人,我看这就好。我刚才已经谈到了所谓艺术电影的状态,所以多年来不仅在中国,甚至在世界各国,艺术电影这一顶花帽子,不仅自己给自己戴,还到处给别人乱戴。我就说,中国许多的导演,处於对电影过度政治化的反感,又非常缺乏市场意识,便很自然地被某些对电影史知识一知半解的评论家,大肆吹嘘的这顶花帽子所迷惑了。所以,看来问题的解释只有是导演职业化。他们也应当像目前演员已经享受到的待遇那样,不受观众欢迎,成不了明星,就出局就改行算了。所以,我听了黄建新这一番发言,我觉得说的很有道理,感到我们中国的电影界还是有一些明白人。
陈:您对当下中国电影状态有何总体的认识和评价呢?
邵:我有一天看到一个网站把我的文章贴上去了,挺有意思的。有一位网友就此在网站上评论说:“这是对唯产业化的当头棒喝!”他批评的很对。因为现在的产业化确实不是真的,不要看他现在也谈什么产业化,尤其是徐光春的报告“三个原则两点注意”,全是空话套话。什么院线制,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这叫什么院线制?现在搞得国内整个发行和放映系统运作一片混乱,这种产业化像他说的那样,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变化和发展。我为什么提出要把电影跟电视分开来呢?这一点就做不到,还谈什么产业化。
陈:您认为这都是中国电影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和障碍吗?
邵:对呀,对呀!这样做得到吗?很难,很难呐!我不能一口咬定它非做不到,因为这是一个很普遍性的自上而下的即得利益问题,是不容易搞的。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我现在跟它的关系不太好了。因为它刚刚开播的时候,找过我好多次要采访,我坚绝不同意。为什么呢?我就是接受了你们的采访,我谈到了对中国电影的看法,你们播不出去有什么用!那是1997年的事情,电影频道又来找我,又要给我做一个人物专题,我说你们趁早别做,还是那句话,你们制作完成后你们还是播不出去,何必非要我白费口舌呢!不过,这还算好,因为我只是谢绝采访了,不参与你们的节目就是了,那电影频道不高兴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主要原因是我反对搞电影电视,反对他们用电视来吞并电影,所以他们不乐意了。我就说过,请你们注意,将来都要把电影变成了电视节目,电影就完了!还要那么多电影院线干什么!如果搞电影电视,法国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最后搞得电影电视泛滥,效果很不好。所以,弄成今天这个样子,电影频道以后再搞研讨会,他们再也不请我了。为什么?因为我总在跟他们唱反调,人家听了不高兴。我对中国电影的未来不太抱希望,说实在的我不太抱希望。
陈:面对当下中国电影的现状,我的确感到了很多不乐观的因素存在,很多电影人都十分的困惑,是这样吗?
邵:我觉得中国电影没多大的希望。为什么?中国电影的品牌坏掉了,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总括起来说,一个是品牌坏掉了,另一个是中国的法制环境太差了。这个法制环境差呀!电影是工业,作为一个工业的话,如果没有法律保障,绝对是不行的。电影有导演协会,他们就提出来要依法治电影,就问我有什么看法?我说,依法制电影当然是对的,但是他们提出依法治电影跟我的概念是不一样的。他们的所谓依法治电影,审查要有审查法,我说不是。审查,不能有法,不能有审查法。现在已经够呛了,还要再加重管制吗?我说的法制环境有一个最根本的,就是说如果是真正的法制环境,你这个审查要存在的话,你如果把我的电影剪了,我可以告你,这才叫法制,这才叫依法治电影。如果把自己搞得那一套法治办法变成法律,这不叫依法治电影,这样治电影,是越治越糟。
要真正依法治电影
陈:请问在美国又是如何依法治电影的呢?您能否介绍一下吗?
邵: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美国电影审查法发展史》,我是要告诉我们电影的管理部门,美国为什么早期有那么严格的电影审查和检查?各个州都有检查,而发展到了今天就分级制了。我说要了解它的整个过程,美国电影界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发生在上个世纪50年代,有一位导演告了海事法典,理由是为什么要禁我的片子?为什么要剪我的片子?结果他胜诉了。这就打开了一个缺口,所以,我说什么叫依法治电影?这就是。
陈:从我们中国电影发展的现状来看,您认为除了要依法治电影的核心问题之外,中国是否最终仍然要走分级制的道路呢?
邵:从现在世界潮流来看,政府做事对电影人都是基於信任的态度,而强调电影业界的自律。那为什么中国不这样做呢?中国这么庞大的电影管理部门,我说他们不是管理,他们不是服务,他们是管制。就是因为这一点,无论导演协会也好,什么也好了,整个对依法治电影的概念和思想脉络都不一样。所以,我就不同意那种还要搞什么审查法的说法。所以,我就说一个是法制问题,在中国解释法制问题不那么容易。先不用说别的,紧紧是这个分极制,我认为在中国目前的状态下根本就不能实现。道理很简单,因为中国还没有真正的法制环境。所以,在我看来中国电影的分极制应该缓行,因为法制环境不好嘛。
陈:看来,改造中国的法制环境的确是最根本的问题。如果没有一个整治中国电影的法制环境的良好条件,谈中国民族电影的复兴和繁荣,显然是一句空话,而且是十分可笑的,您认为呢?
邵:对呀,对呀,我说基本的法制都不弄的话,电影活不下去根本活不下去。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陈:学术界常在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就中国发展真正为大众所需要的民族电影这个问题,那么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值得注意吗?
邵:当然值得注意呐!把电影弄死这不就是历史教训吗?我记得1995年的时候中央电视台来采访我,我就跟他们讲,我说你们注意一个问题,我在上个世纪30年代时是上海的一个大学生,当时的好莱坞电影在上海是5家大电影院都是头轮放映的。但是,新光、新城两家加上大上海三家电影院放国产影片,还包括沪光,生意非常好!我记得放外国影片是5家,放国产影片是4家,旗鼓相当啊!而现在,国内还没有好莱坞电影像当时上海那么泛滥,为什么我们的国产片就没有好的票房?中央台对我的专访还播出来了,但是又有什么用呢?这就是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陈:电影业界不少管理人士,甚至包括创作人员,盲目乐观提出要图存救市,拼命的呼喊要市场化要商业票房,这是否本末倒置?是否有利还是有害於中国民族电影真正的复苏?
邵:这种呼声并没有错。实质来说,如果电影还这样搞下去是不行了。积重难返,很困难。特别是,我说的老百姓已经不想看电影了,这个是很严重的问题。不是不想看中国电影,就是好莱坞电影也是不怎么想看了。所以我就说电影的品牌坏掉了,这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你要培养这个东西,那很难呐!我为什么说要从法制环境做起呢?第一,不要搞电视电影频道,不能把电影搬出去搞成电视节目,这个一定要做到;第二,要真正有法制观念,为什么盗版一直禁不掉?结果盗版成风,越禁越凶。为什么?不要来谈这个那个大道理,其实说到底,就是因为没有正正经经真正把禁盗版禁下去。另外一方面上面下决心没有用,因为下面整个都烂掉了。所以,为什么我很悲观呢,就是这个道理。为什么现在盗版禁不住?地方主义还跟以前一样厉害,因为地方上容纳这种东西,下面开口子呀!你有什么办法。现在搞得这么严重,现在是所有的好片子,包括中国片子,好莱坞的片子更不用说了,你只要出一个新的,就有一个盗版,你说怎么办?我们影协底下就是一家盗版店。你怎么审?你怎么搞?这是很值得玩味的了,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法制?所以说,你要问我中国电影的未来的话,我会把我的看法说清楚。但是,要说我对中国电影的未来抱多大希望,我不这样想。
电影管得太死没希望
陈:那您认识电影审查制,中国电影的审查制是否已经到了该最后终结的日子了?赵丹在临终前吐出了心声:“文艺管得太死没有希望”。您认为现行的中国电检制是否也应该废除?而分极制是否也应该跟国际接轨呢?
邵:电影审查我早就认为是绝对不能要的,我上次在“中国电影导演垦谈会”上讲到电影七大怪现象的时候,其实也提到了审查问题。审查制,这几年里那是绝对不能碰的,一碰它就不行了。但是,实际上真正在那儿起坏作用的,就是这个审查制度。我不是讲了吗!没有法制环境,我不是打了一个比喻吗,明明好好的一块布,你要把它再挖个洞,再剪它一刀,然后让你拿到市场上去卖,有这么干的吗?谁买你这个!这是不可以的。
陈:您的比喻很生动形象,面对中国电影的现状的确存在的问题太多了,其中问题最大的就是那个官僚主义的审查制,就这个问题很想听听你对国外一些情况的介绍?
邵:《美国电影审查法发展史》我为什么写这本书?就是因为要告诉人们一个道理,就是说作为艺术形态,你要把它量化成一个法律条文是不可能的。因为,规定什么什么镜头就不能放,我举一个例子,18世纪英国的作家劳伦斯他写的东西,争论了100年也没有解决,为什么呢?因为它是不是艺术需要,或者都是什么下流的内容那是很难分得清楚的。你说我们国内去放法国电影,它那个法国电影在中国能放吗?我看过了几个碟,那个大胆,不得了啊!我觉得这种东西还有现在批评什么,包括地下电影,其实地下电影它不是一个贬词,而是在上个世纪60年代后期,美国有两兄弟搞艺术电影,因为西方的艺术电影,性是主要内容之一,并且还非常开放,在美国那个年代根本不能容忍,你不要以为美国是性开放,以为什么乱七八糟的图像都可以,不是这样。结果警察就把他们抓住,抓了以后,他们就到地下去了,地下电影就这么来的。从地下电影初期来讲,地下电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转化成好像是跟当局对着干,也叫地下电影,真是莫明其妙。所以,审查这个问题,在中国要不废掉的话,中国电影非死掉不可。分级制可以,为什么说我对中国比较悲观呢?分级制当然是应该搞的,世界都当然走这个路,中国也应该走这个路,但是中国的法制环境不好,分级制需要一个很好的法制环境。所以,对这个问题怎么解决?我现在看不出来。而我自己非常强调的,是电影变成了电视节目以后,老百姓过惯了不花钱看电影的习惯了,这就是我对中国电影的悲观之处。
影视先合后分的格局
陈:那您对当下电视独霸视听文化全格局的这种状态,有何看法?是否认为这种电视一统天下的局面,对中国当代电影正常有序发展的危害极大?影视分离将是必须解决的大课题吗?
邵:当然是。我讲过,影视合流应该借鉴外国。先了解了解外国是怎么影视合流的。我在1993年和1994年左右参加很多学术活动,我记得有一次接受电视采访的时候,我就提出了影视合流,应该合流。但是,我那个时候谈这个问题,是根据中国的国情讲的。因为中国的国情,那个时候电视一个庙,电影又一个庙,我说这个作法是不行的,这两者是应该相互渗透的,在那个时候我同意合流。并且我还写了文章《合流史》,介绍了美国影视合流的整个过程,但是后来发现中国的合流不对,中国的不是合流,中国的合流是电影给电视吞并掉了。我在1982年的时候,就写过一篇文章《一场错误的战争》,谈什么呢?就是谈好莱坞当初不愿意跟电视合流,而要排除电视要想扼杀电视。结果呢?自食其果差点自己死掉。后来,它改变了策略,要影视合流,走影视合流的道路。我介绍了它的整个过程,但是没有人注意。当时我就说了,我就是希望中国电影电视界不要再走这条路了。请注意,当时在美国怎么搞的呢?好莱坞一看电视出来非常恼火,怎么办?第一,所有好莱坞的旧片子一律不许在电视上放;第二,所有的我的演员和我的摄影师一律不许搞电视;第三,我搞宽银幕,你不是小东西吗?美国电影它在性的问题上,放开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从前是非常严格的。
陈:美国好莱坞关于影视合流的发展与变异,的确有它借鉴之处,但是中国当下的影视合流又是怎样借鉴的呢?你能谈谈吗?
邵:美国电影有关性的内容从那个时候开始了,但是美国电视在这方面管得很严,所以它极力用这些东西想去压电视。当时电视是新生的东西,没有自己的班底,要拍电视剧,它不叫电视剧叫秀,它没有人的,它希望电影界的明星去,好莱坞坚决不许,如果要搞这个,那我就开除你,结果闹翻了天。美国的大片就是那个时候产生的。因为美国那时搞影视合流,好莱坞电影差点完蛋。所以,只弄了三、四年赶紧转,利用片场自己搞电视。但是,不像现在中国那样,整个变成电视了,没有走好莱坞吸取教训的路。所以,我就是说在国外怎么处理电影和电视关系问题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国外的经验有很多可以借鉴的地方,但是我们中国却走了一条特别特别莫明其妙的路。
中国影视合流的危害
陈:您认为这种状态能逐步得到改善吗?还是就您刚才说的比较难呢?
邵:不是比较难,是很难。因为这里牵扯到即得利益问题。电影频道首先是不会点头的,我对电影频道也有看法,另外方面你好好看看所谓的电影导演都在开始拍电视剧了,这是一个很可悲的情况,但是没有办法。我在很多年前,我曾经劝过电影导演夏钢去搞电视剧,我说我告诉你出发点不一样。而你们现在才拍电视剧,是越拍越坏了。电影界要参与的话,可以在质量上挽救,所以说你们不要这样,我跟夏钢讲过,也跟其他一些导演谈过这事儿,包括谢飞。夏钢当时也说,我坚持不拍,结果拍了!谢飞也拍了,李少红也在拍电视剧。当时我很赞成,我希望他们以此来改造电影,但是现在搞成这种样子,不仅没有改造电影反而不少电影导演都与电视同流合股了。
陈:我觉得也有一个特别的人姜文,姜文是坚持於电影的。
邵:姜文,它不拍电视剧,这样的人不多。所以,我就是说影视这个问题,恐怕在中国很难解决分离的问题。电视跟电影的合流,在欧洲和美国是两个不同的作法。欧洲更多的经济上的,比如德国,德国的CTV是中央电视台,国家电视台嘛,这些国家的国家电视台跟商业电视台是分得很清楚的。你在德国看商业电视跟CTV一比就看出来了。为什么呢?因为CTV根本没有广告。在德国、法国、意大利这些国家的电影也是经济上很困难,因为他们艺术电影的根儿太厉害。其实他们不愿意牵就大众,结果呢?就由电视方面来资助拍一些电影,但是这种关系仅限於经济的关系,这个很重要。(来源:电影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