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一:混杂即自我
陈丹燕

上海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是个充满冲突的城市,有着彼此矛盾的面容,给人截然不同的印象和回忆,提供千百种毫无共同之处的生活方式。即使是这座城市公认的心脏外滩,在它建成的过程中,也被欧洲访客称为“万国建筑博览会”。
三十年代末的欧洲人,本想嘲讽一下外滩的混杂无章,但竟被上海人毫不羞耻地接受下来,并引以为骄傲。
对新到上海来的人来说,上海比传说中有过之而无不及。它站在黄浦江边上,那是条扬子江的支流。邮轮就停靠在外滩,那是上海最重要的大街,也是城市的中心。当你来到岸上,上海混杂了豪华和大蒜的独特气味就一举将你淹没。一打不同的语言同时攻击你的耳朵。乞儿吊在你的衣服上不肯离去,美国产的汽车正对着你的黄包车夫狂按喇叭。有轨电车摇晃着经过街道。在你头上,外滩的外国建筑物直冲云天,在你脚边,中国乞丐们用手指戳弄着身上的痛处,力争让行人因为不忍或者恶心而施舍。在街道的一边,一个中年俄国女人正和一个青春年少的中国女孩争夺一名水手。人行道上,中国式的银手推车剑一般地戳向正从俱乐部大门里步出的正装英国人。在路上,一个包了红头巾的锡克巡捕对两个中国女孩狂吹哨子,她们正穿着极高的高跟鞋奔过马路,她们身上的两片旗袍随着奔跑而翻开,几乎连屁股都露出来了。就是被蒙着眼睛,你也能感觉到上海有几乎歇斯底里的能量。
这是英国作家哈瑞特·萨金特《上海》一书中对三十年代外滩的描写。
上海从著名的三十年代走来,经历了世界民族独立大潮中旧通商口岸城市的共同命运,清洗,凋败,再兴起,如今再次成为机会和掘金的神话所在地。在欧美深感疲惫的年轻商人们,再次热衷谋求来上海工作的机会,到上海来,意味着丰厚的海外补贴,更多的机会,更好的待遇,更满足的虚荣心,以及探寻启蒙时代东方遗韵的有趣个人阅历。如今在上海的公共场所,大概有超过一打不同口音的英文同时袭击你的耳朵。黄包车业已消失,但满街狂按喇叭的恶习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美国车,德国车,日本车,韩国车,国产汽车,组装汽车,豪华的,简陋的,风尘仆仆的,包括八十年代出产的脚踏车和拾荒者堆满废纸,旧电视机以及各种弃物的板车,都在狭小的街道上夹裹在一起缓缓而行。年轻情侣们拿着本地小报的美食版,讨论去吃韩国烧烤,还是非洲的古斯古斯,旅行社的大玻璃窗里贴满了假期新开发的旅游路线,十天新西兰自驾车旅行,十天印度金三角考古行,夏天西藏豪华行,香港购物美食自由行。乞丐们仍旧利用自己身体上奇异而恐怖的创伤刺激着行人们,在最简单的美式快餐店里,也总能看到穿着朴素的本地居民拘谨地吃着辣味汉堡,那些并不喜欢美国人口味的人们,只是喜欢这里安静的环境,可以与旧日的朋友聊天,咖啡馆的消费太高,点心店的环境太乱。中国女孩的穿着常常比外国女孩还要勇猛,但也能时时看见家教极为严格的小家碧玉。在公车上,有时也能遇到一对半老的游客夫妇,当着满车厢的人,老妇勇敢而别扭地坐在老夫的大腿上,他们大概以为,在这花花世界,就该如此做派。但细看他们的脸,那里有种极为困惑而羞愧的神情。在星巴克里遇到一桌中国青年用美国中部清晰口音的英文谈天,并不让人十分好奇,那是乘暑假回外婆家的孩子们。而他们说的内容,也许是下个星期要将给安徽农村孩子送助学金过去,这是在某高中华裔同学建立的小小助学基金。
沧海桑田过后,上海仍旧是混杂的,因为混杂而生机盎然。它仍旧令人难以概括,但正是赖于此,才将自己与其他大多数城市区别开来。所以,混杂就是它的自我。这个自我,带给它无穷的麻烦:冲突,误解,矛盾,孤独,独特,也赋予它巨大的能量,走向世界的恒久热情。
这是个性格独特的城市。只要这个城市仍有大把的机会,仍有投机的气氛,这种混杂就不容易消失。其实,即使是全市男女老幼都只穿蓝卡叽制服的年代,它的性格也没改变过。F107
上海之二:地方化的世界主义
陈丹燕
还是从三十年代开始说。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年轻的美国记者豪塞来到上海,为美国的四家杂志和报纸写上海报道。直至战争爆发,才离开东方回国。之后,他出版了《上海,买卖之城》,写了从上海开埠到租界被日本军队所占领的过程。这是我所读到过了文字最为出色的上海著作。他所用的大量含义丰富矛盾的词,层次丰富地传达了这个美国人对上海爱恨交织的情感,和这个城市复杂的性格。
在书中他特别描写了南京路。经过永安公司后,他描写了沿途中国食物的气味,中国人发出的声浪,中国人缓慢的方步,上海小姐的苗条和时髦,药店里的干田鸡奇怪的形状和人参与小孩身体的相似,金店里用银子铸成的宝塔,还有弄堂口代人写信的小摊,以及对无所不在的黄包车以及黄包车夫的惊叹。当然,他也写到了苦力发出的声音,他也用了一个“唱”字来形容苦力在搬运时发出的“吭呦”声,与其他外国人在工部局近九十年的记录里不断表达的对号子声的厌烦所用的词一样。我试图寻找一个更合乎中国苦力号子中的“苦吟”的词,竟然难以找到一个完全对应的英文词。但他显然是理解号子的上海性和中国色彩,所以他将它算进上海的亚洲特色里。然后,他断言,“上海无疑是一座中国城市。这些街上的嘈杂,景物和气味完全是亚洲式的。在8·66平方公里的公共租界里,一百万中国人过了亚洲式的生活。”这是豪塞深为自豪的判断,推翻了当时大多数将租界成为欧洲飞地的判断。
六十年以后,在上海出版了一本由一群年轻的上海史专家编写的大型图片册,介绍上海历史沿革。在书中,上海的土生近代史专家李天纲将南京路称为“世界主义的大马路”。这些上海史专家都太年轻,没有亲身考察过37年前的南京路,但他们有照片和历史记载为证。还有作为上海土生的知识分子,自幼在家庭聚会和私人的旧照相本以及老人闲谈里承接的城市民间记忆,给他们的方向感。他们提到在那条南京路上,中美图书公司里的欧美新书以及那些书对上海文化的影响,四大百货公司出售的最新世界各地百货和那些货物对上海人世界观的影响,他们提到白俄的小西餐馆,犹太人杂货店,西伯利亚皮草行,芭蕾舞学校,以及中国人自己开设的西式照相店,他们将这种班驳杂陈统一在上海的世界主义情怀之中。他们心目中的世界主义是一种从旧帝国的禁锢截然相反的状态,他们继承了那时每星期都要去中美图书公司逛一逛的文化人对现代性的敏感和热衷。
与从美国来的豪塞不同,他们由衷地看到了上海的环球性。而这种对环球性的指认,与他们对上海被禁锢和被迫在几十年里与内陆趋同的现代史耿耿于怀的心情,有深刻的联系。因此,这种世界主义,更像是从上海生活产生出来的地域性感情,是有地方特色的世界主义。
对上海身份的不同看法,如同人们对一个欧亚混血儿的看法相似。欧洲人看他,一眼看出更多的亚洲人的细节。而亚洲人看他,活生生就是一个欧洲人。各自都是不错的,只是因为混血带来的模糊性,让人有可能如此地为他的身份争论不休。也正如欧亚混血儿通常会遇到的身份危机那样,上海的内心也充满了对于归宿的冲突与不甘。他常常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哪一个世界,应该属于谁,感情上又倾向于属于谁。这个含混的身份意识在近代中国屈辱的背景上简直触目惊心,就像是原罪。
这是一个总是在寻找归宿的城市,看似飘荡失根,其实最是近代中国向世界开放过程的化石。在这个意义上,它又是一个最中国的城市。F107
作者简介:
陈丹燕,现居上海。著有《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和《上海的红颜遗事》、《上海:影像与传奇》等作品,长期致力于书写上海城市的历史与传奇,多部作品已在德国、美国、日本、瑞士、印度等国家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