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讲的那个案件前，我接手过一个咨询，当事人夫妻分别来自两个行政机关的一把手正职，当然他们是再婚夫妻，他们来咨询的是女方前一个婚姻当中历史遗留的财产问题的一审判决书，拿到判决书着实要吓死宝宝了，竟然长达一百四十三页！我了个去。花了三天才把判决书上的每一段重要内容研究完毕。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身为两个行政机关的一把手正职，在自己辖区内法院诉讼，是如何把一个诉讼请求要求对方支付三千万的案件，最后弄成倒过来还再向被告支付5万元。整个判决书研究下来我发现她在前一段婚姻里虽然保存并调取了男方婚姻存续期间多达二十个银行卡号的银行明细，但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不做证据分析分类统计，甚至都不申请法院评估资产，鉴定价值，就是一塌刮子把调取的所有银行明细扔给了法院，然后法院法官面对这些没头没脑的数据有什么办法啊，婚姻十年里的每笔银行明细法官都只好在判决上做摘录分析，法院把这笔糊涂帐最后分析成是前夫并不欠女方三千万，而女方反而还要支付给前夫5万元。当官的夫妻看到一审这样的判决傻眼了，他们被迫来找我而不是继续找关系的原因，是想让我分析下为什么自己有这么铁关系的情况下还是输且输这么惨？我给他们的答复——是离婚案件里其实根本有关系也是然并卵的。新的民诉法司法解释出来了，你们应该充分利用专家证人，请专业会计把自己的帐理理清楚，帐清楚了才知道判决书的问题出在哪里，一审没有评估鉴定的原因是什么呢？然后他们竟然把前任律师找来，似乎是想让我们互相骂一顿？总之这对奇特的夫妻我是看不懂的了。后来其中的男正职给我打好多次电话各种讨好，我就直接跟他讲，你不要再请我给你们出主意了，你太太有自己的主张，她自己前段婚姻的事情由她自己做主，否则你们为此不和就太不值得了，另找高明吧。

这个案件这对行政夫妻很快上诉了，结果如何并不知道，我很荣幸没去接手揩这一百四十多页的烂帐屁股的很重要的原因他们只相信权力和在法院是否有人际关系，两个我都不具备。而且他们根本不懂得专业的重要性，也看不出来我有什么过人之处，所以我们互相之间都建立不起信任，我不信任她，她当然更无法相信我，但我希望他们好命好运！

那一百多页判决书常常让我余生觉得自己也不算太苦逼。开心了没几天，结果惦记什么竟然就来什么，他们前脚走，后脚就来了个同类项，女方第一次起诉离婚时，就已经把婚姻十五年里男方所有十五个帐户卡号查了个底朝天，所以准备第二次起诉时搬进来的银行明细比我人还高。我们后来抬着几大箱证据去法院时，法官恼火地说他从来没有这么讨厌看到一个人（主要是因为证据太多，没人受得了，我还一口气重复交了好几次），我跟法官讨好说，您放心，我已经见过某法院有个判决书长达一百四十多页了，我会力争把这个案件中的帐目在开庭前用只有几页数据表达给法庭。

之后的几个月什么也不做了，就一直在做帐，当然我对此从来一窍不通，但我姐是会计师，我后来每天跟她进跟她出又和小时候一样成了她的跟屁虫了，给她买各种好吃的，但好吃的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是我负责猛吃的，她在那里埋头苦干帮我猛算帐做帐。直到快开庭的前一个星期我们终于把所有的帐目全部搞清楚了，看着这几箱子的证据最后变成了十几页的表格数据，成就感油然而生，开庭的渴望感从来没有这个案件这么强烈过，那种全庭参加诉讼人员皆糊涂，唯我独自清醒的快乐，象夜空里的烟火开放开放开放~~~

开庭那天我一身轻松把薄薄几页纸扔给了对方当事人（在他们眼里一定象个炸弹），所有在场的人员包括书记员肯定都是不太喜欢开这个庭的，所以法官说今天先做个证据交换好不好？除了我和我当事人，其他人估计都在心里阵阵窃喜呢。不马上开庭的言下之意我最明白了，当然是创造条件给大家调解呀。

调解过程中好几次卡壳，当事人无数次放弃、情绪崩溃，只有我和法官拼命坚持，我们两人都各种抖技巧，他也看明白我的套路，我也看明白他的套路。

其实这个案件我是真的非常希望开庭！我是律师，律师只有在开庭的时候才是最有价值最漂亮光彩夺目的最有自我成就感的最人生颠峰了，那种脑力之间的短兵相接越激烈越美妙无比。但毕竟是老律师了，已经习惯性地在自己职业生涯中坚持要让当事人利益最大化，给当事人一个尽可能好的结果。这个案件帐虽然已经被我算得门清，转移了多少财产几乎已经精确到了几分几厘，但是离婚案件与别的案件有非常大的区别，无论怎样复杂的故事怎样离奇的经历，能够协议离婚的都是上上策，能够调解离婚的都只算中策，很少有一个离婚判决中会有当事人觉得自己胜诉全赢的。判决得到的结果一定是下下策，没有例外的。

而我的这个当事人夫妻积怨太深，都到了你死我才能得到救赎的程度，彼此憎恨到不能看到对方出现在十数米之内，调解时一个细节被我观察到，他们之间虽然熟悉到一根头发掉下都知道在哪个位置，但是一听到对方声音一看到对方，两个人都愤怒到出汗眼睛都快恨出血了。根本不能在同一个空间，两个人一靠近，附近的人立即感到看到周围有空气在紧缩凝固。所以说也许判决可能会高于调解得到钱财几倍，问题在于这两个人的关系到这种程度，我敢说拿到判决结果当天，那个应该给付钱的人一定会把这些钱生吞到自己肚子里撑死自己也不肯拿出来一分！如果不调解解决此案，我闭着眼睛都随便可以知道他们后来的时日会如何生不如死地折磨与互相折磨。而且在折磨中双方可得的利益越来越少越来越少，都交给了司法程序。

金额是涉及到了二千多万，数额不大，但是是分散体现在十五个卡号十年的明细里，分配的时候则并 不能做简单的加减除法的。

终于在我们的努力下，双方通过调解方式解决了。我们以快刀斩乱麻的利索把这个婚姻终结掉了，第三天去拿调解书时发现两个人都找碴意犹未尽，本以为他们是终得解脱，却原来战士们一旦失去了敌人，他们的人生也索然无趣无价值了。不是说他们对彼此多有爱恨感觉，而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双方得到的都是一个最好的结果了。

不可能会再好。但是没有亲历过，你怎么跟他们说他们都理解无能，律师也有悲哀的时候，没有在对的时间相遇，他们就不知道你有多出色，他们少经历了多少苦难和折磨，多少纠缠和恐惧愤怒啊，多少人财两空两败俱伤看着一堆钱有卵用后悔也没用的绝望，这些人类最黑暗的情绪料理，他们没有足足经历过他们就不会满足。在成为一个实际的好律师还是成为一个终于被他们明白的好律师之间，我选择的是前者~

哦对了，调解书只有两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