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江蓠回来了,裙子上沾着泥。天在下雨,伯比大夫在监工,玉工在敲石头,石头在叫。知道,会叫的石头。嫁过来才两年就知道它了。--真的,它叫呢。原来都是白天,有太阳才叫。可现在被敲打着,又叫了。真是个孩子,只有石头的叫声让她觉得新鲜。他却被搅得一辈子不得安宁。现在总算得到了安宁。顺着四条大绳,一寸一寸地向下移动。哟--嗬,哟--嗬,号子声。大夫们装腔作势地扶着绳子,一模一样的孝帽子。哟--嗬、哟--嗬。士兵们的赤脚钉在泥地里,一把一把放下去。哟--嗬、哟--嗬。沉下去,一寸一寸地沉下去了,压上椁木,堆上封土。女巫们的歌队在唱,喜气洋洋。都在哭,只有她们可以喜气洋洋。太巫的拐杖。指挥棒。春兰秋菊哟,长存万古。就这样长存万古。一块漆黑的木牌,孤孤零零,没有了后面的灵柩。都在放声嚎啕。他哭得最凶,涕泪交横。真那么悲痛吗?只知道自己的心,象是被数不清的虫子咬噬着,眼泪扑漱漱地流,可是哭不出声。也许有人真的难过,他是他们的君王,也是朋友。也许有人是最后一次表示对逝者的敬意。应该感谢。最后的敬意。他也只是要表示一点最后的敬意?听说一直在召集大夫们会议国是。甚至想把都城迁到下游去。他急着要施展宏图,哪里顾得上哀悼。也许死去的人不需要哀悼,可是活着的需要。思量,凄惶。他却兴奋得形之于色,苍白的脸也泛出红晕,一身孝服还显得那么精精神神。还说是恪守父道,言仁言信。他站在铜镜旁边,发现了什么似地左顾右盼,一面说,那块石头。终于来了,心里嘀咕了好几天。谁也不说,却在窃窃私语。回哭【古丧礼,棺柩下葬后,亲属再哭于堂,称回哭。】那天就有预感。哭声震天,压住了喑哑低沉的钟鼓。震得灵牌不住地摇晃。真怕他会倒了。真倒了。我站起身,把他扶起来,摆正。还在突突地跳动。全都大惊失色。国之不祥。真是不祥。而后就是那哭声,细声细气,辨不出方向。天上掉下来似的。听说是在北郊,陵墓旁。他也为他哭?同样的八字,物伤其类?他算什么类?三个月,没听见过那哭声。该哭的时候他不哭,礼成了,安静了,却日夜不停地哭起来。胆怯?要是真有骨气,就该堂堂正正地再去进献一次。一次机会。两只脚没有了,还有一颗头颅。也算得一个人物,也值得让他那样不安。可是,不敢。不停地哭,还在陵墓旁。因为再也不会有人为他不安。怯懦、卑俗。他不配,不配和他作对。可他就是不能释然于怀。他不放心。临走的时候,他说,那块石头。最后一句话。遗嘱。他的意思是什么呢?打开它吗?他真愿意看见它变得粉碎,里里外外都是石头。那一年,那一天,从没见过那样兴奋,从没见过那样轻松。玉工,那个叫坙的,把那石头偷出来砸开了。什么也没有。可我听说,流的都是血。邪性。后来才知道,全都是以讹传讹,砸开的是玉工的脑袋,流出来的也是他的血。紧皱着眉头。大失所望。也没有抚恤玉工。他不愿意显示出对石头的兴趣,哪怕是一点暗示。可是他真希望,啪的一下裂开,灰乌乌的石头。又怕,真的一块玉。把它毁了吗?永远不在这个世界上。可是毁不了它的影子,它带来的烦恼。还是不要动它,让它挂在那个脖子上,永远,永远。是这个意思吗?要不是他,本来会是这样。儿子。他哭,日日夜夜,扰得全城不得安宁。但他也许不会来到宫门,再敲响那面登闻大鼓。他不敢吧。就让他哭,当是风,当是雨,当是雷电。早晚听惯了,早晚血干了。可是他叫人去了,还拿回了石头。孝子。三年不改父道。还知道跟我说一声,多不容易。叮叮当当,那么急。他到底想要什么呢?美玉?有的是美玉。通体莹白,还带着一抹娇红。仁义?假仁假义?他让人琢磨不透。本来不是这样。刚下生,没睁开眼就使劲哭。和我一起捉老鼠,兴高采烈。从什么时候,板起了面孔。不知肚子里在打什么主意。我说,不论你想干什么,不应该忘记,你的父亲。
9、
听说下雨是因为天裂了口子。如果雨下得太多了,我们就得祭祀女娲娘娘,求她帮忙把天补上。雨小了一点,也许会停,用不着麻烦那位老奶奶。她有点怕麻烦。从前,地上没有人,她就用泥巴捏成小人,吹上一口气,就活了。可是干着干着就不耐烦起来,不捏了,用绳子蘸着泥浆甩,吹上一口气,甩出来的泥点子也活了。可是没个好形状,只好做苦工,伺候人。她真不该不耐烦。要是多费点功夫,都捏成小泥人,我们的祖宗也就不会只是一块窝窝囊囊的烂泥巴了。我也会很漂亮吧。其实我现在也不难看。那天,他就对我说过,你真漂亮。
他才真叫漂亮呢。腰板总是挺得直直的,脸色有点苍白,衬着那部飘啊飘的黑胡须。都说他是天生的君王,真正的龙种。不过他不爱说话,更不爱笑。每次到我们宫里来一副严肃的样子,眼睛也不斜一下。不象五王子,来了就吵哇闹的,整个一个毛孩子。杜若还说他有意思。他大概根本就没注意过我长得什么模样。直到那一天,给王招魂。
三个月以前,出征的大军回来了,说是打了胜仗。可是将士们的军装都用锅灰涂成了黑色,队伍的中央用四驾马车拖着一口棺材。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宫里面却是黑沉沉的一片。门和窗都用黑布幔上了,只有十几支大蜡烛燃着,火苗直直的,一点也不摇晃。一个巨大的长方形木箱放在宫室的正中央,那就是王的灵柩。夫人和女眷们都跪在灵柩东面,我服待着夫人,也跟着跪在角落里。等着太巫为王招魂。
太巫都一百多岁了,腿脚还那么灵便。外面乐师们敲起了钟磬,他就随着乐曲舞蹈起来。他披着一件拖地的大斗篷,手里捧着个荆条筐子,筐上还盖着一片破渔网。筐里放的是王冠和长袍,那是为灵魂准备的。他的舞蹈越来越急促,烛火也跟着跳动起来。我们都紧张地望着他,大气也不敢出。八月了,【这里的八月是楚历,大致相当于夏历五月。后文中纺月、爨月,均为楚历,相当于夏历三月、八月。】天气开始热起来,可我出不来汗,脊背上一阵阵冒凉气。后来他突然停下,抬起头,象是看着什么遥远的地方。接着是噢哇--一声长啸,又尖又脆,吓了我一跳。叫过了以后就唱起了歌,还是又尖又脆的声音。
魂啊回来罗--
我们都跟着唱,音调低了好多,没有那么响亮。
无去东方嗦。
劳民焦忧罗,
心未安嗦。
唱这几句的时候,他正转到灵柩的东侧,面对着我们。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有精神,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使劲扭着屁股,拖地的斗蓬都膨起来了。他偶尔也到我们宫里来,说话总是有气无力的,从头到脚都是灰土,象是被埋葬了几十年,刚刚被挖出来。这回他可不一样,一阵风似地飘到这边。又飘过去。
魂啊回来罗--
魂啊回来罗--
无去南方嗦。
黑兽厌火罗,
焚衣袍嗦。
他围着棺材飘舞着,一面罗啊、嗦啊地罗嗦着,终于站在灵柩前面了。他把荆条筐高高地捧过头顶,筐里的衣冠噼噼啵啵地响动起来。王的魂真回来了?但他又唱。
回来罗,回来罗,
不如归故国嗦。
金屋银屋罗,
茅棚草舍嗦。
等他再把筐子放下来,衣服似乎又不动了。按道理,招来魂的衣服应该直接给死者穿上,也许人就活过来了。可是已经四个多月了,谁也不愿再把那厚厚的木盖打开,留下个不愉快的印象。长袍就披在棺材上,王冠也端端正正地摆在顶上。太巫拿起他的拐杖,一头戳着棺材,一头贴着自己的耳朵,静静地听。足足听了一个时辰,象是在听里面的人讲故事,脸上一时舒展,一时紧张,一会儿悲戚,一会儿安祥。我瞪着眼睛,没敢眨一眨,生怕错过了那叫人心惊魂动的一瞬间。可后来他放下拐杖,对大家宣布,先王已经升上天国,正和祖宗们共享欢乐。两手一摊,就算完了。
我失望极了。本来想啪的一声,棺材裂开了,王从里面站起来,对大家说,“诸位辛苦了,散去歇息吧。”还象从前那样威严。可现在两手一摊,完了。夫人好象没那么失望。她还是从从容容,向太巫致谢,指挥着安排祭奠。供品真不少,牛、羊、猪,满满摆了一条案。其实他吃得很少,有时候一天也不动什么东西。这次果然象从前,一样都没有碰。要是我也一定吃不下。因为摆好供品之后,就开始全体大哭起来。听着这么多人大哭大叫,哪有心思吃东西呢。我也哭了,为了失望,为了屋里的憋闷,为了耳边的嚎啕声。
后来大家都哭累了,停下来休息,我就悄悄遛出去,给大家拿些水和吃的。先送给夫人们,又到西边给太子和王子们。太子跪在最前面,离棺材很近。幽暗的烛光照着,他的脸上轮廓不那么清晰了,也没有那么苍白。我跪着蹭过去,说,“太子,喝点水吧。”他扭过头,安安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才伸手接那水罐,不知怎么回事,就碰到了我的手。我的心里突突直跳,差一点把水洒出来。他喝了水,又看了我一眼,说,“你真漂亮。”
以后他再到我们宫里,就比原来随便些了,也和我们说几句话。可是再也没有对我说过,你真漂亮。
雨小了,还是不想停。夫人还是不想睡。呆呆地,想心事。刚才那会儿才可怕。我从外面回来,她眼睛直勾勾的,额头上沁着冷汗。不睡觉,想得那么苦。
我剪剪烛心。整整幔帐上的流苏,百无聊赖。夫人好象忽然想起了我,对我说:
“不早了,你先睡吧。”
我说:“我不困。夫人不睡,我也不睡。”
其实我困了,想睡。外面传来哗楞楞、哗楞楞的串铃声,一个沙哑的喉咙有气无力地叫着:
“小心烛火--谨防门户--”
真的不早了,已经是夜半子时了。顺着江向上游走,有一座巫山,巫山上有一种@〖艹,瑶之右〗草,把它戴在头上,就能在梦里见到他。巫山不算太远。听说,开着黄花。他跟我说,你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