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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爻》之六

(2006-09-11 17:10:59)

10、

 

  我二十几岁上,爷爷死了。没过多久,我就接班当了宫里玉工的头儿。玉工头儿不算什么官儿,不过是领着几个人一起干活儿。但是技术上的事现在我说了算,比从前打杂强多了。而且,老王爷在世的时候也喜欢到我们这儿逛逛,还经常跟我说上几句,问问什么样的是玉,什么样的是石头。日子过得不能说不舒坦,就是心里老惦记着这块石头。

  爷爷至死都没忘记和老头跟他的石头,嘱咐我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帮和老头把石头破开。里边到底有没有宝贝,打开就全明白了,用不着那么些人跟着提搂着心。他还说,自己跟和老头结了仇,没法干这事,心里总是有块病。就算爷爷没有嘱咐,我也想打开这块石头看看,换了别人当玉工也得这么想。你干上了这行,跟玉石打上了交道,就不会听人说什么地方有块玉还满不在乎。更别说这块东西了,一身的官司,到现在是石头是玉谁也弄不清。我就想办法先跟和老头套近乎。

  和他接近其实不算太困难。因为他一个人孤孤零零,也闷得慌。开头那两年,丹阳城里还没见过和老头的人断不了要来看看。他是全城有名的人物,住在一个城里却没见过,总觉得不划算。时间长了,都见过了,来的人也就少了。只有外地来的,到丹阳走亲戚访朋友,看过了郊外的神仙洞、城里的莲花池这一类名胜古迹之后,照例得由亲友们陪着,到花园后门外面,站得远远的朝里巴望,想瞧瞧有名的和老头。瞧见了,就指手划脚议论一通。不过看归看,谁都不理他,没人跟他说话。开头是我,和我崩了以后是江蓠姑娘,跟他说过话的大概就是这么两个人。

  第二次锯了脚以后,老王爷叫人给他在花园的西北角搭了个草窝棚,叫他看那儿的后门。这份差事其实是有它不多,没它不少。一般老百姓谁也不敢私自进宫里的花园,迈进半步就是砍头的罪过。当官的也不从这儿过,要不是老王爷隔三差五地常到这边看看,压根儿就不会有戴帽子的上这个旮旯里来。真正出入这个门的只有我们这些在宫里当差的。这伙儿忽忽喇喇地进来了,又忽忽喇喇地出去了,根本没把看门的当回事。他自己也不当回事。天气好的时候,他兴许还坐在门口晒晒太阳,碰上刮风下雨,他就猫在草棚里,连看都懒得朝外看一眼。也许就因为没事可干,他更觉得孤孤零零不好受。

  一开始我只敢跟他点点头。他瞅瞅我,虽然不冲我点头,倒也没显出怎么不高兴。这么点了几个月的头,我觉得差不多了,就在那天打了声招呼,问了一句,“您吃了吗?”刚问完就知道不该说这句话。

  当初他刚到这儿,膳房按照规矩也给他送过饭。头一天送了饭,第二天发现一点儿都没动。开始还以为他是难过,腿疼,后来日子久了,大家才知道他根本不吃东西,水喝得也不多。慢慢地,膳房也不送饭了,把他那份伙食私分了。所以根本就不该问他吃了没吃。可是打招呼的话好象也就这么一句,一张嘴,这句话就溜出来了。

  好在他没生气,还是那么瞅瞅我,两只眼睛红红的,象着了火。后来我就变着法的想别的词儿。跟他说,今儿个天气真不错。兴许又要下雨了。这阵小风透着凉快。他还是瞧着我,不搭话,也不生气。

  这么着又过了几个月,我干脆抽空就坐在他身边跟他神聊,给他讲丹阳城里的新鲜事。西厢麻寡妇生了个俩脑袋的怪胎;东城老巫婆算卦不灵,让人扒了裤子满大街游斗;还有江里出了个独脚娃娃鱼,专吃到江边玩儿的童男童女。他挺爱听,可是从来不搭话。好几个月都不搭话。

  那天,我讲完芳草巷十五户人家一个晚上都变成了疯子,一下子没了话碴儿,冷场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瓮声瓮气地问我:

  “你有鸡眼吗?”

  我走路少,脚上连茧子都没有,更别说鸡眼了。

  “你有两只脚,却没有鸡眼?”他象是瞧不起我,又象是恨我,用手拄着地,爬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在受着鸡眼的折磨。当年他还有一只脚,拄着两根拐棍在荆山里东串西逛。山路不好走,用一只脚更费劲,慢慢就磨出了好些鸡眼。

  “十七个,满脚掌都是,”他对我说。

  十七个鸡眼是够人受的。走路的时候疼,还能忍忍,等歇下来,那股又酸又疼的劲儿才叫难熬。他用烧红的木炭烫,把旱蚂蟥放在上面吸血,用最毒的断肠草捣烂了敷,都没治好。最要命的是直到现在鸡眼还疼。脚没了,鸡眼还是照样疼。他平时说话很少,差不多都是有关鸡眼的。

  “早知道还会这么疼,当时应该求求司败把那只脚给我留下。我非得把那十七个鸡眼一颗一颗地从肉里挖出来。”

  现在那只脚早就烂成泥了,再也没法治那些鸡眼,只好让它们那么疼着。

  我不爱听鸡眼什么的,真正关心的是这块石头。有时候跟他在一块儿聊,石头忽然呵--呵--地叫上了,更叫人心里痒痒。可是他不愿意提它,更不许我碰它。

  从打头一次冲他点头算起,整整过了两年半。我觉得跟他的交情差不多了,过年的时候还送了他一件麻布袍子,他也收了。那年春天,我总算跟他提起这块石头。“您这石头真是块璞玉吗?”他光用鼻子哼了一声,根本不愿意搭理我。可我还是缠着他不放,说,“要真有玉,咱们把它理出来,琢磨光了,让大伙儿也瞧瞧。”我不说让“我”把它理出来,而是说“咱们”,就是想让他听着顺耳。可是他油盐不进,冲我眨巴眨巴眼睛,老半天,才说,“甭想!”就这么两个字。然后用手拄着地,扭过身子爬走了。

  往后的半年里,我一瞧见他气色好点,就跟他提这块石头,尽拣好听的说,变着法地讲明道理。其实用不着我讲,道理就明摆着,弄开这块石头对他只有好处。可他什么话也不想听,还是那么两个字:“甭想”

  一直到秋后,我算明白了,让他回心转意是根本没门儿。只有一个招儿了,偷出来,硬干。

  要说偷东西这种缺德事,咱们可是从来都没想过。这一回,一来是爷爷临死以前嘱咐过,二来心里边实在好奇,三来也是为了可怜他。他经常哭,弄得脸上血糊潦邋的。不是因为鸡眼疼,而是为了这块石头。哭的时候,他总是把石头搂得紧紧的,还用手不停地摩挲,比亲娘老子、亲儿亲闺女还亲。说起来他为这块石头真没少受苦,两只脚全没了,一辈子也搭上了。就因为他说里面是块玉,可别人谁都不信。就冲这点也应该把石头打开来看看。要是真有一块玉,哪怕成色不怎么好,只要是块玉,大家也就服了,老王爷也没什么可说的,几十年的冤案非平反不可。要是没有玉呢,他当然也只好认倒霉,可是那往后也能安安生生地过几天舒心日子。犯不着整天挂拉着石头,勒得满脖子流血。我总觉摸着,只要石头不打开,他就断不了抱着石头哭,早晚有一天得把血哭干了。

  那天晌午,我带上一把快剪子,悄没声地钻进他的草窝棚。我寻摸了好些日子,晌午最合适。晚上门关了还不要紧,可他夜里睡觉特别惊醒,稍微有一点动静就坐起来了,生怕有人偷他的宝贝。倒是每天晌午他准得睡觉,睡得也比较沉静。我悄悄走到他身边,先剪断了拴石头的麻绳,就在旁边等着他翻身。睡觉的时候他总是枕着石头,只有等他翻身,脑袋离开了石头的时候,才能把它抱走。少说有两顿饭的功夫,他总算是翻了身,脑袋一偏,落到石头下面。我轻手轻脚地抱起石头,正打算溜出去。谁知道他又往回翻了个身,好象觉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儿,唰地一下坐起来,一眼就瞧见了我。

  我本来应该拔腿就跑,可是让那双着了火似的眼睛一盯,怎么也迈不开步。只好抱着石头,结结巴巴地说,“和老头,我想……我想把它弄开。”

  他也许根本就没听见我说的是什么,冒火的眼睛死盯着他的石头,顺手从墙犄角抄起一根榆木门栓,嗖地一下子跳起来。我怎么也想不到他能跳那么高,也没想到他会有那么大劲,只看见碗口粗的门栓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吓傻了,双手一撒,把石头扔在地下,可是不知道躲。还算不错,门栓打偏了一点,在脑袋边抹了一下,又落在肩膀上。当时没觉得疼,血象开了锅的牛奶似的,一下了溢出来,半边衣服也湿了。

  打那儿以后,他再也不理我。我脑袋上的伤疤总是疼,更不敢理他,对这块石头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今天它还是落到我的手里。

  这么硬的石头也实在少见,用钝了七把凿子,还弄出一身臭汗。石头比原来起码小了两圈,可还是照旧,看不出一丝一毫有玉的模样。开头光想着能解开心里的疙瘩,光顾高兴了,没想到这活儿还这么烦人。要是一块好玉,去了皮子就见亮色,你就得仔细估摸怎么就它的形状,怎么就它的颜色,将来好雕个什么器件。心思都放进去了,干多长时间都不觉累,不觉烦。现在可好,一层一层地往下抹石头渣子,越干越没情绪。

  我想歇一下,喘口气。抬头一瞧,伯比大夫还趴在案子上,纹丝不动。这几捆竹子也不知怎么那么有意思,也不嫌吵得慌。外面好象还在下雨,不过小了点。巡夜的也出来了,摇着串铃,拉着长声吆喝:

  “小心烛火--谨防门户--”

  不知不觉就半夜了。也许用不到天亮,就能干完,如果没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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