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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爻》之四

(2006-09-08 22:18:26)

6、

 

  江蓠姑娘看不出所以然,提着裙子走了。玉工依旧凿他的石头。我依旧读我的书。

 

  “我自己就是惑于惑。

  “当年学业初成,以为天下的事情真是再简单不过。天帝统辖万民万物,为人只要遵从天道,必然无往不得。至于天道为何,往古圣贤们早已探究明白,只要勤学钻研,不愁不能掌握。可惜我们楚国地处荒蛮,典籍稀缺,又没有名师。我就背上个小包袱,一个人走遍天下去游学,去了数不清的地方。”

 

  到了,就在前面。

  隔着车帘,看得见前面的高埠,上面一座歪歪扭扭的城。但是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想吐。又想家,想哭。

  保姆轻轻拍着我,就到舅舅家了,有表兄表妹和你玩。

  除了几次随军出征,我只到过郧国一个地方。舅舅是郧 国的君主,还有表妹……都是因为那可恶的悸怖症。从小得下,抽筋,翻白眼。父亲说是受了祟,需要换个环境。

  在那儿生活了十几年。低矮狭窄的宫室只是把病症压缩到了心底,却不能治愈。从来,忐忐忑忑,无名的惶恐。

 

  “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宗周镐京。真不愧是天子之邦。那时候的镐京繁华热闹,大街上熙来攘往,两边店铺满目琳琅。单是卖衣服的小摊就有好几百处,挤在一起把五颜六色的时装高高挂起来,好象一片小树林。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气派,只觉得眼睛发直,就先寻个小店住下来。那个店小二呆头呆脑,一脸傻相。我问他有没有闲着的床位能住。他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君子其来敝处,能不洒扫以待乎?’他居然说能不洒扫以待乎。我只觉得一阵阵头晕,以为一定是遇上了异行奇人。不然这么大学问,怎么会作个店小二呢?差一点就要拜他为师。后来才知道,这地方上至公卿将相,下至贩夫走卒,连刚会说话的小孩子在内,都是这么之乎者也,咬文嚼字。有一次我看到两个泼妇互相指着鼻子骂大街,唾沫星飞起多高,骂的却全是:汝母,婢也!汝母,婢也!

  “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才叫郁郁乎文哉,天字第一号的文明礼义之邦!可惜这个文明礼义之邦正在闹乱子,有人满大街上撒传单,巡警就四处抓人,弄得人心惶惶。我不知是怎么回事,偷偷捡了一支传单。里面当然又是古奥之极的文辞。什么‘瞻仰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什么‘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其哲妇,为枭为鸱。’总之是一骂老天爷,二骂长舌妇,还说周朝非亡不可。

  “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最近天子废了申国的王后,立了褒国的王后,申国的王后和从前的太子不服气,就煽动人们闹事。偏巧褒国的王后是个大美人,却从来不笑,天了就变着法子瞎折腾,以博她一粲,弄得诸侯百姓都不能安宁,怨气冲天。我当时很不以为然,心想就算是天子一时胡闹,这么大的基业,这么郁郁乎文哉的礼义之邦,哪能就一下子垮了?可是不上两年,申国竟然勾结了西方的犬戎,还有几个七杂八凑的小国,大举围攻镐京。天子被杀了,美人给掳跑了,镐京让乱兵抢得精光,又点了一把火,灰飞烟灭,成了老鸦都不落的瓦砾场。

  “我躲在下水道里,总算逃了一条活命,心里头却闹闹哄哄。如果说幽王无道,上帝为什么要给他加上天子的冕旒?那些人破口大骂昊天不吊,老天爷为什么却要保佑他们?申侯不过是一个臣属,怎么敢和天子大动干戈?既然说美人是亡国的祸水,干嘛还要抢回去自己受用?几百年的礼义文明,凭什么就该毁于一旦?弄不清。想要弄清。”

 

  虽然不是那种惊天动地的奇变,心里同样闹闹哄哄。一块石头,即便蕴藏着连城美玉,又何至于闹得如此人心惶惶?照道理卞和不懂是石是玉,为什么偏能一口咬定?世传的玉工算得上是行家中的行家,怎么反而将信将疑?退一步说,是石是玉,剖理开来便知分晓,何必一拖几十年,直到今天?当然,都是为了先王。可是先王从来做事果断,为什么偏偏为了一块石头失态异常?弄不清,也不打算弄清。

 

  “镐京呆不住,我就周游列国。

  “我在晋国学《易》,正遇到新天子派人给晋侯颁赐奖品,表彰他铲平祸乱。晋侯对天使大咧咧地不尊重。天使们住在小驿站,和我为邻。驿站的房子一半地上,一半地下,又潮又冷。那几位成天唉声叹气,怨天忧人。

  “我到鲁国学《诗》、《书》,哪知鲁国的士大夫们早已弃之如敝履,不屑一顾,成天就忙着瓜分公田,私立轸域。

  “我到宋国学龟卜,只见商丘城里一片酒气冲天。大贤微子的后人都在醉生梦死。

  “我到郑国家道德仪礼,郑武公却从申国娶来一个泼妇,成天吵着要改立太子,还把亲生儿子活掐死了三次。那孩子也实在命大,后来居然还继承了爵位。”

 

  也许这种孩子都是命大的。他也是。

  抱着他,来到水塘边。满天的星斗,没有风,一片寂静。他也不哭。心里却在突突跳。对不住你。地上有点潮,采两片荷叶垫上。上天保佑吧。

  可是她发了疯,抓我,咬我。你这个没有血气的窝囊废呀!由她抓,由她咬,没血气,窝囊废,心底的恐惧。

  后来她都说了,还让人去找。找什么,早喂了狐狸。我关在屋子里,不敢见人。他却命大,被村妇捡了去,还喂了奶。她怎么叫虎妞呢?从此都叫他虎乳,传到了楚国,还有人说芷嬴就是一只虎。蜚蜚流言,再也止不住。叫人恐怖。

 

  “我甚至一直南下到湘水之滨,想在那里学习巫术。都说那儿的杂巫淫祀最灵验。可是正遇上连续三年的大旱。祈雨的大雩祭上,赤条条地烤死了四十七个年轻女巫,天上却没落下半个雨星儿。

  “我在世界上转了二十几年,总算是回到了故乡,说得上饱学经纶,历尽世故。可是每到夜晚,对着一天的繁星,总是心中怅然。周人喜欢说‘天道靡常’,以我所见到的世界,又岂止是靡常,简直是乱七八糟,不成体统。可是天上的日月星辰却又不偏不迟,井然有序。天道又似有常。也许天自有道,凡人不识,自取其乱?可是天既生民,为什么又听其自乱,不去管?天一定管了。不过,谁也不能领悟天的启示。那一定是一种密码。解开这种密码,就可以通晓天意,就能排除人间的纷乱。

  “那时我不过四十几岁,继承先父做了太巫。有的是资料,有的是时间。我就决心解破天意的密码,重建一株通天的建木。”

 

 

7、

 

  太巫什么都知道。他都一百多岁了,通神的人物。没人不信他,没人不服他,特别是在那场大火之后。要不是他,这王宫早就成了灰了。

  那年夏天,江里面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大水抽了疯似地往上涌。下游的水都倒着向回流,上游的水却还是拼命地冲下来。两股水流碰到一块儿,撞起了几十丈高的大浪头。一开头城里的人都吓坏了,都怕大水淹了丹阳城。幸亏我们的城地势高,江水怎么也够不着城墙脚。后来大家不怕了,就挤到南门看光景。水珠子溅了漫天,纷纷扬扬的,现出东一道西一道的彩虹,漂亮得真叫出奇。也不知是哪个聪明的小子突然想出个点子,用麻绳编了一张大网,长杆子架着,伸到江边去接从天上掉下来的鱼。鱼都是顺着两道水流冲下来的,全撞昏了,被水激到半天空,掉下来的时候,银光闪闪的一大片,象是下了一场鱼雨。大网伸出去,一会就满了,拖都拖不动。那时候,谁也瞧不见彩虹了,满眼珠子都是闪着银光的鱼。都去做大网,绳子不够用,连拴牲口的缰绳都用上了,弄得满城的牛马乱窜。

  江水涌了七天,把整条江里的鱼都给涌上来了。那时候的丹阳比鱼市还腥气,房上摊的,地下铺的,树上挂的,哪儿哪儿都是鱼。大伙儿全乐坏了,鱼都又大又肥(小的没人要,都扔回江里去了),尽是油,晒干了直接就能当灯点。人们算着,当菜吃能吃十年,当饭吃也够吃一年多。

  太巫从第二天就劝大家不要再逮鱼了。他说这么干简直是瞎糟蹋东西,不会有好果子吃。人们本来都听太巫的,可是当时眼珠子全都绿了,谁也顾不上琢磨琢磨他的话。男人们没黑夜没白日地接鱼,女人孩子就在家里忙着收拾、晾晒。除了宫里,满城全是鱼。宫里倒是没有鱼。我们这些在宫里当差的都是吃的公家饭,用不着去逮鱼。再说头儿也不让去。可我还是偷偷地去了,当时才十几岁,觉得这比什么都好玩儿,就帮着别人干,弄了一身鱼腥气,还开心得不得了。太巫看说不动大伙儿,就让人在宫城外面挖了一圈大沟,放上水。谁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又过了几天,鱼全都晒干了,可是鱼太多,没地方收放,就还在外面晾着。那天太阳特别毒,一瓢水泼在地上,咝的一股白烟,连个水印儿都瞧不见。鱼干儿都干透了,再叫毒太阳一烤,着火了。开始还只有一处两处,人们还泼水去救,后来各处的鱼干儿全着了,哪还救得过来呀。火就越烧越大,扑鼻子全是烧焦了的臭鱼味儿。整整烧了一天一夜,丹阳就没了。只有宫城里边没有鱼干儿,又有水沟挡着,没有被火烧。老百姓都逃了,腿脚慢点儿的烧死了好几千。从打那时候起,大家都知道太巫神了,没人再敢不听他的话。

  当初要是早听太巫一句话,满城的人也用不着受那么大的罪。鱼也没落着,房子没影儿了,还搭上几千条人命。可是那时候正在结骨眼儿上,都拗着一根筋,楞是谁也听不进去。和老头也是那么回事,要是早听了太巫的,也不至于落到现在的地步。可他也是拗着一根筋,也听不进去。

  自打被锯了一只脚,和老头十好几年没再露面,都当他死了,谁知后来又破衣褴衫的冒出来。说是在大山里住着,听说新君即位,又赶回来献宝。看来他心里也有点犯怵,没有直接去见王爷,却先找了太巫。太巫跟他说,别去了,再去献宝就是大凶无吉。他又不相信,偏要拿着鸡蛋去碰石头。爷爷也听说和老头回来了,满世界找他,劝他先别去宫里,愿意破出功夫给他把石头剖开。要真是玉呢,光光滑滑的拿出去也有面子;如果是石头,也用不着再去冒那份风险。可他把爷爷当成仇人似的,脸搭拉得老长。“是不是玉我心中有数,用不着您操这份闲心。让你弄开?正好显得我心虚,上次说我欺君罔上,反而倒成真的了。”他就是这么倔头。

  那次献宝的阵势可就大了。文武百官全上了大殿,还在宫门口吹起了牛角,把全城闲着没事干的人都招来看热闹。可爷爷说,那回怎么瞧怎么象演戏,不象真有那么回事。王爷又把爷爷叫去,又让他相玉。爷爷还是说不象玉,不过愿意打开看看。王爷却说,既然不是玉,何必白费事。接下去就发了火儿。其实他不该发那么大的火儿。他没有那位哥哥那么大的脾气,而且也没有什么衣服、帽子被虫子咬过。可他还是发了火儿,也说和老头是欺君罔上,心怀不轨,就让人把他拉下去,又锯了一只脚。看热闹的老百性就拍巴掌叫好。

  听说锯了那只脚以后,和老头就死过去了,老半天才缓醒过来。醒了以后还在念叨,“它是玉,砍了头也是。变不了。”就这么一块浑身掉渣儿的玩艺儿,非认准了是玉不可。

  那以后他再也没到别处去,就留在丹阳看花园的后门。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要,伤心了就闷头流一会儿血汤子。只有那块石头,一天到晚挂在脖子上,宝贝似地护着,谁也不让摸。整整呆了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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