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叮叮当、叮叮当,若隐若现,混杂在雨声中,叫人心烦意乱。雨声好听多了。沙沙沙,是打在树叶上,滴滴嗒嗒,是房檐淌下的水滴打在散水上。散水被冲洗了三天,一定很干净了。前些天尽是灰尘,乌蒙蒙的。曲曲弯弯的蟠虺纹。是谁想出来的花样?不好看,让人讨厌。有毒的虫子。还是那时候好,红色的碎石,排成三角形,大方、漂亮。他总是说,象一串大草莓。其实不象。颜色有点象,特别是冲洗干净了,挂着水珠。可是形状不象。他是故意逗我。这回可好了,屋檐底下都是草莓,吃也吃不完。那时候真爱吃草莓,能吃一大盘,不用调蜜。牙也不倒,胃也不酸。年轻真好!也不知道害怕,只想着给他生个儿子,生好多儿子。好扔掉那个讨厌的布囡囡。能原谅我吗?最后一次,没有给你放进布囡囡。不合规矩,也没有合适的地方。要放,该放在枕头下面。可是,棺材钉得死死的,不让开。他们说,已经安息了四个多月了,不要惊动吧。你听到了吗?头一次痛哭,不是仪式,是第一天,就趴在那个大木箱上。好象能听到里面的回声,你也哭了吗?要是我亲自为你装裹,也许会把他放进去。也许不会。我知道,在那个世界你用不着。那边多安静,不会有声音吵,不再有心中的烦恼。你寻着安静去了,再也用不着布囡囡。第一次看见他,吓了一跳。太丑陋了,疙疙瘩瘩,象得了麻疯病,针脚没有针脚,模样没有模样。当时就猜,是他自己做的。七尺高的大汉,不好意思。开始他不好意思让我看见。可他离不了他。还以为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好了,他心疼孩子。不知道会那么不容易。褥子都让汗水湿透了,象躺在河沟里,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以为一定要死了。那时候不想死,还没活够呢。就想大声叫喊,嗓子都喊哑了。想往起跳,又被人按得紧紧的。拼命挣扎,后来好多天手臂上都是一片乌青。总算活过来了。他让我吃了多大的苦啊,还没睁眼就哭,嗓门真大。一个大胖小子。想睁眼看看,可是没有力气,只能静静地听他哭。吵得人心里痒痒,真吵,怎么也止不住眼泪。哭声里,能听到自己的眼泪,啪答啪答地落在枕头上。不象那细声细气的哭,没完没了,好几天。叫人心里头一阵阵发紧。不祥之兆。我就知道是不祥之兆。今天,哭声没有了,换成了叮当声,比哭声更烦人。应该让人把门窗再封得严实点儿,用厚麻布。活过了一个花甲的人,用不着再操心外面的事情。江蓠还说是大殿檐角的铃铛。那时候可没有什么铃铛。殿堂、宫室也都是矮矮小小的,住着舒服,又温暖。那间洞房更小,挂满了大红幔帐,垂着流苏。还有两只大喜烛,胳膊那么粗,火苗都快够着屋顶了。不知怎么回事,一心就怕火把屋顶烧着了,好象值得耽心的只有这么一件事。母亲哭,挺伤心。把你送到那种地方,苦了。我也哭,也伤心。命中注定的,一辈子作蛮子婆。可是烛光那么亮,隔着盖头也能看清楚。也能看见他,又高又大,真魁梧,但看不清脸。他揭开盖头的时候也没看清。太紧张了,浑身都在颤抖。当新娘真好!打着哆嗦,充满希望。那一夜不知是醒是梦,象在云彩里飘,什么都是忽忽悠悠的,连痛楚也是。直到天蒙蒙亮,窗幔的缝隙透过一缕晨曦,他就睡在身旁。借着那点亮光仔细端详,心里头默念着,感谢上苍。颧骨有棱有角,鼻梁那么直,又高。方方颧骨鹰钩鼻,横扫天下势无敌。谁说的?真叫棒?莫名其妙。可他确实是天生的征服者。这么多年,一次又一次地征服,几十个国家,上千里土地。每次出征都要送出城门。他披着犀牛皮铠甲,手里握着镏金铜钺,威风凛凛。队伍那么长,矛戈斧钺闪着光,漫天的旌旗。出发了,轮声填填,马声喧喧,扬起滚滚烟尘。扑面的烟尘。每一回,都会迷住眼睛,弄得泪水盈盈。只有最后那一次没有烟尘。刚下过雨,泥泞。眼睛也干干的,一直望着车马走远了,越走越远。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老了,上车的时候要人搀扶着,战战危危的,黄钺差点倒下来。老了,让人没法想象。他还那么年轻过,那么有力气,能把那么沉重的大鼎举过头顶。那时候,他象个孩子,喜欢显示自己力大无穷。别再举了,多危险。可他拍拍腰杆,精铜铸出来的一样,顶得住。后来还是把腰扭伤了,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把布囡囡也露出来了。从来没想到,男人也玩布囡囡,还那么难看。小时候,我也玩,奶娘给做的。好看多了,还用黑丝线做成头发。长大了,也不玩了。可是他有一个布囡囡。我帮他翻身,一定很疼,脑门上都是汗。他却不说疼,只对我笑笑。要小心点儿,轻轻的。可是太沉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枕头也碰歪了。枕头下面有一个光秃秃的家伙,真丑,秃头,鼻子眼睛都是用墨画上去的,歪歪扭扭,还没有嘴巴。真是大吃一惊,想问,他的脸上却象夕阳照着江水,就没敢问,悄悄地塞回枕头下面。第二天,他才期期艾艾地说,我喜欢。没法理解,世上的事情,男人的事情。也许男人都有这种嗜好。也许他喜欢孩子。以前 巴国的夫人没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三十多了,他想孩子。我精心缝了一个囡囡,比奶娘做的还漂亮,可是自己怎么也不喜欢。还是打定主意,多给他生几个漂亮儿子。儿子不算少吧。五个。也漂亮。漂亮得都过分了。胡子那么黑,脸却那么苍白。他自呜得意,到宫里还忘不了偷偷地照镜子。他总愿意坐在那面大铜镜旁边和我说话,时不时地东张西望一下,象是注意到了什么。其实他是偷偷照镜子。那面镜子有点奇怪,左上角,什么东西照进去都会大一点。他的左眼有点小,不明显,可是比右眼小。在镜子里一照,准会匀实多了。难怪喜欢到这儿照镜子。我知道,他自以为生得高贵、漂亮,欣赏自己。得意吧,可是不应该忘了。谁给的你这副皮囊。搔首弄姿,装腔作势。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孝子三年不改父道,不会不知道吧。他却说现在正是恪守父道,还要光大父王的事业。他是天生的君王,哪懂得创业的艰辛。每次出征都揪着心,不停地祈祷,每天找太巫占卜凶吉。还有那场大火,臭气熏天。四周都是火海,掀起几丈高的大浪头,濠沟里的水被烤得都快沸腾了。以为宫城也保不住了,准得被大火吞掉。都是火,都是烟。还有那么多的老鼠。真不知道丹阳城里会有那么多老鼠。人都往城外逃命去了,老鼠却往里跑,发了疯似地往濠沟里跳,往宫城这边游。数不清的老鼠,拥着、挤着、动着,象伏天粪坑里的蛆虫。恶心。好多还没游过来就被煮熟了,可是上岸的还有那么多,成千上万,卫士们挡也挡不住。都跑到宫里,都发了疯,碰见什么咬什么,也不怕人,把一切都嚼得稀巴烂。几百年来祖宗的基业,几十年的艰苦辛劳,一下子都被毁了。一天一夜,城烧得精光,剩下一片冒着烟的瓦砾。宫里没有着火,却让老鼠们折腾成了废墟。几位大夫带上细软和家眷,到汉水那边谋生去了。他也不阻止,整天整夜地在太庙里祷祝。不吃不喝,不让人接近。我就跪在庙门口,等着。天气热,心里乱,满身都是汗,好几次想要昏过去,可是他在里面,长吁短叹。当时还是五庙,【周制,宗庙,天子七庙,诸侯五庙。】一字排开,当中是太祖鬻熊,【鬻熊,楚国先祖。活动时期大约在商周之际。其后始以熊为氏。】两旁是曾、祖、父、兄。不知道他们曾经是什么模样,也没法想象。都是一块块黑漆漆的木牌。人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一块木牌,还享尽了尊荣。他现在也变成了一块木牌,黑漆漆的。怎么也不能把它和他联系在一起。没有温暖,没有威严。也没有恐惧?他现在在最右边的那间殿堂里。太庙扩建成七庙,但只增祀了高祖徇,【熊徇,楚武王及蚡冒之高祖,公元前821-800年在位。】最后一间空着,留给他自己。他喜欢自己那间,安定,至少远远地离开了那位侄儿、那位长兄。最左边供奉的是先君冒,一样的黑漆漆的木牌。旁边还有一块,小多了,也是黑漆漆的,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可是我总觉得象那个光秃秃的家伙,没有嘴巴,鼻眼歪邪。那时候,他的香火最盛,供品不是一般的三牲,而是鲜果、蜜饯、奶酪。他说是最喜欢这个侄子。其实,他怕。大火以后,他就一个人关在太庙里,好几天。没见过的沮丧,没见过的颓唐。上帝和祖宗降罚了。没有原谅。全完了。只是连累了你。我不怕,跟着他,到深山老林里做野人也愿意。当初刚刚离开家,哭得那么伤心,就是准备作蛮夷、野人。可我不愿意看着他丧魂落魄,我要我的英雄。上天不是惩罚我们,是考验。不然不会让太巫先知道,保住宫城。其实太巫只保住宫城没被火烧掉,却没有想到那些老鼠。他却还是振作起来了。收拾起官员百姓。这才是他,就是要和命运抗争,一辈子都没有歇一歇。整整三年,吭唷吭唷的号子声没有停,从早到晚,从晚到早,吭唷吭唷。我就带着宫女们打老鼠。也不轻松。灰浆、米汤、砒霜。终于,一座新城。灰烬里,草木又长起来,比从前还多了青绿。他却黑了、瘦了,脸上树皮似地布满疙瘩和龟裂,好象把布囡囡也忘了。那些日子多好啊。辛苦,痛快。他也好,才十几岁,跟着我杀老鼠,跑前跑后。那时候多听话,让人爱不够。五个儿子,顶数他让我吃的苦头大,却又顶喜欢他。不象现在这么清瘦,胖乎乎的,脸也红扑扑的。总想搂着他,亲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长大了,开始偷偷照镜子,隔了一层厚厚的膜。现在,成了王,象是离得多么遥远。不能亲他爱他也罢了,作母亲的难免要走到这一步吧。可是不该气我,不体谅我,偏要弄得这么叮叮当当吵人。雨似乎小了一点,那声音更清楚了,叮叮当、叮叮当。坐得久了,腰都酸了,却不想睡,不愿意躺下。心烦。躺下会更吵。他还说,要抚小民以信,要爱人以仁。是想说父亲不仁不信?火不炎上乃刑罚失律。刑罚失律则怨毒太盛,致极阴生阳,火失其性。古里古怪,太巫说的。还是听了。后来就平反,减刑。天牢里放出来的犯人在大街上游行,热烈庆祝--上上下下都平反,除了他。谁都没有提到他,大夫们不提,司败【司败,楚国主掌刑罚的官员。】衙门不提,我也不提,他也不提。都知道,可谁也不提。只要在宫里,他每个月都要到花园的西北角去看看。他不说看什么。那个角落,听说没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我从来也不去。要看,只能是那块石头。折磨人的石头。从来没见过,可是嫁过来没多久就知道它了,再也不能忘却。他不能忘却,总要去看,梦里还会喊,别叫了,别叫了!他经常做梦,醒来也对我讲。他们要攻一座城,大夫们都说里面财宝无数,势在必得。可是他觉得不会有什么收获,不愿浪费将士们的血。大夫们都坚持。发动了总攻。抵抗很顽强,一队一队的战士从城墙上落下来,城门打不开。他急了,张开巨大的雕弓,一箭射去,城门开了,队伍冲过去。里面真是空荡荡的,没有房舍殿宇,白碜碜的石头铺砌的一片广场。他常做这个梦,每次都对我讲。十次,八次。好象不记得曾经讲过了。梦里还在征战。天下最英勇的君主,天下最辉煌的业绩,吞并了几十个国家,让上百个国家俯首听命。文韬纬地,武略经天。是这样说的吧。登基贺表上这么说。多壮观的场面,全城大宴,牛差点被杀光了。整夜灯火通明,爆竹、龙灯。你不再是什么区区子爵,你是南方的天子,【楚王于周初受封为子爵,公元前704年,楚君熊达始僭号称王,即楚武王。】伟大的王。伟大的王。可是,他抱着囡囡,他挂着石头。无法忘却的石头。听说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一样的八字,他更觉得惶惑。不知是考验,是报应。太巫说,是惑于惑。是惑于惑,人人都惑于惑。他自己也惑于惑,一辈子穷究天道,带着没边没际的苦恼。可是都没有他苦,又要担心石头,又要关心囡囡。一共缝过十个囡囡。生了五个儿子,可是不行,还要囡囡。破了,旧了,就缝新的。黑丝线的头发,白麻布的脸,漂漂亮亮。最后一个是前年。他真老了,胡须上总是沾上鼻涕,常常气喘,却还抱着个布囡囡。那样子真叫可怜。他总是那样,夜阑人静的时候,轻轻拍着囡囡,一边念叨,不要哭,不要哭,叔叔疼你,爸爸疼你,爷爷们都疼你。真想抱住他大哭一场。又怕惊着他,不敢动,还要作出轻轻的鼾声。那时候,就希望来一阵雨,来一阵风,随便响起点什么声音都成,可以打破恼人的寂静,把他唤醒。可是风也没有,雨也没有,连巡更守夜的好象也睡过了头,半夜了还不摇铃报更。现在想安静,没有安静。叮叮当,叮叮当,要响一夜吧。真有宝玉也不该这样贪婪吧。刚刚即位。宫中的珍宝实在不算少了,郧国的宝鼎,随侯的灵珠,【郧国、随国,均为春秋时小国。郧国,嬴性,居于今湖北安陆县一带;随国,姬性,居于今湖北随州市。】还有曾国赠送的美玉,作了四十几年的夫人,也见过一点世面了,却没看到过这么可爱的玉石。莹白、细润,象涂过一层油脂,靠中心的地方揉着一抹娇红。可是,他不知道厌足,不想想他的父亲。北郊外的土堆,太庙里的木牌。他也爱珍宝。可是,不贪。每一次凯旋都要大赏三军,鼓舞士气。只有最后一次,没有封赏。胜利了,可是,你躺在战车里四周封得严严实实。可是,出征的时候你坐在车里披着犀甲持着黄钺。可是,你精力不支让人扶着上的车。可是,你努力支撑着你是统帅。可是,你心跳得难受扑腾腾扑腾腾。可是,你只能不停地征伐。可是你老了。可是你不能停下来。可是你需要安静。可是安静叫你受不了。可是你握住我的手。可是心里在想什么。可是脸色安祥。可是手在战抖。可是,可是。可是你说,那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