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心啊！我的亲人

　　时针已指向了凌晨2点，40多份入户“查缺补漏”的记录才录入完毕，看着你们的名字，我不能不回想着你们的面容——痛心啊！我的亲人！

　　儿子是优秀的藏文老师，孙子是年级的优等生，1岁的小孙女是可爱的天使……儿子和儿媳在地震中罹难，失去双亲的孙儿令年迈的爷爷奶奶如何安心走过余生？学校的教师积极筹款；好心人资助男孩远赴海南放松；女孩有随时被领养的条件，只是你们不愿再经历分别；与我们随时见面是班主任的保证……但我们回程的路上，还是忍不住又去给你们送一点点牛奶和蔬菜，两腿瘫痪的奶奶晒在阳光里，微笑着说：“谢谢！”——那一刻的痛心啊！我的亲人！

　　男孩更愿意管两个表侄叫“弟弟”，没了爸妈，表嫂愿意把他当儿子，为了孩子，她拖着砸伤的脚去领救济，但是，她真的承担不起3个孩子的日常所需，姐姐只好去了姑父家，那个失去妻子的丈夫，还抚养着其他4个孩子。带着我们走街串巷的瘦弱男孩，给我挡住狂吠的大狗，扶我翻越废墟。你们需要新鲜的口粮、需要一双合脚的鞋子，你们的日子很艰苦，但是只要对你们露出一丝笑容，你们便会说：“扎西得勒！你们多可爱啊，要去什么方向？”我们去登记最困难的人的所需，我们一路默默祝福你的家庭不受伤，但是翻过山，看到的又是一片废墟……男孩指着20公分的大山的裂缝，微笑着说：“姐姐看，地震多么厉害！”——那一刻的痛心啊！我的亲人！

　　都知道，康巴汉子不哭，风俗里，失去了亲人不哭，但是男孩蒙着脸，在我们的安抚中哭了一个小时。忍了一个月，他还是倒在了医院里，高烧40度，左边的胸口闷、疼。住在一所楼房里的十几口亲人，一个也没有逃出，里面是父亲走了之后最疼男孩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是含辛茹苦的母亲，是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是二舅怀孕6个月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是出家后准备外出闭关的大舅，13日的晚上回家向老父老母辞别，第二天的早上，同家人一样还未走出大门……唯一幸存的，是在他乡工作的二舅，和走在上学路上的男孩。听说我们想一起回帐篷看看点燃的酥油灯，二舅很欣慰，路上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我中午才听别人传消息，我想，我家的墙壁那么厚，不会塌，可是电话打不通，下午3点终于赶去……全塌了……”

　　“我妻子，才搬来不到4个月……我那女儿，才3岁。”

　　“说实话，要不是我们藏人信佛信得厉害，我现在有很多其他的想法。”

　　“我就是为了他们活着，我们还有吃、有穿，他们有什么？他们需要我，我点的酥油灯，就是他们的吃穿，照亮他们的路，寺院里的超度，不只要作49天，这是我一辈子要忙的事……”

　　他长得真的很像我的亲舅舅：一缕缕的卷发、高鼻梁、棕色的大眼睛，只是枯黄的脸庞很消瘦，眼睛里都是血丝。

　　“不会吧，我老了。”

　　把我们送回了营地，停了车，他突然说：“就把我当成你的舅舅吧！”——那一刻的痛心啊！我的亲人！

　　5点多的一场地震，把她也震醒了，但是她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再睡着，不知道为什么，心很慌、很乱，干脆起身坐公交车去转玛尼石堆，走在半路上，车子像掉了一个轮子一样栽倒，外面的世界灰尘蔽日。10岁起就开始挣钱养家，亲人的分量在她心里加倍的重，她跑回家去，张着手从烟筒洞开始挖，拽出了2岁的侄女，却搬不动房子的横梁，转身挖出两个邻居，再一起挖出了父母、哥嫂。炉子压坏了，家里不能生火，旁边的庙里煮开水，父母和着吃青稞面。做了志愿者后，她知道了很多感人的故事，还可以在解放军的食堂打饭，一份给父母，一份给上高中的姐姐，自己每天中午吃一包泡面。今天是她帮仁爱做翻译的第一天，终于可以吃过一顿有菜有饭的晚餐后，去给父母送饭，我们跟了去。当我们转身走出帐篷的时候，72岁的老父亲含泪把我们又叫回来，他20多年前从河南逃水灾来到玉树，如今身体已经僵直了，再没有机会回到故乡，只想跟同他一样的汉人，再聊聊天。外来人员领到的补贴没有当地人多，心酸但是理解；四处漏风的帐篷傍晚很冷，这艰难的时候，总是别人的一片心意。开朗的小孙女总是跑来亲亲我的嘴，又亲亲爷爷、奶奶，打断了我们的话，爷爷最后只有不舍得放我们走，他如藏人一样，谈话的时候，看着你的眼睛，仿佛看到深深的内心，然后微笑着说：“你们忙，等不忙就过来聊聊吧！”——那一刻的痛心啊！我的亲人！

…… 

　　5月14日，震灾过后一个月，我们在玉树，我们在一起。令人痛心的不是我们缺失的，而是发现了我们一直漠视和遗忘的，发现了人心的本善、发现了互助的力量、发现了自他的价值，在彼此的生命产生无私的交融时才真正得到实现。天亮了，我们一起走入新的一天，我们会竭尽所能，和你们一起共渡难关。